盈盈暗香去,二
自從長生去了, 果兒便把李璵身邊有功夫的三個內侍分出一個長風專門照看杜若。長風是個實心眼子,深覺這是果兒另眼相看,有心提拔, 原話說‘婦人家能出入些什麽地方?外頭金吾衛圍一圈, 裏頭我盯緊些,又輕省又露臉,全仗哥哥提攜’, 因此辦事格外賣力。
杜若也照舊例, 公中一份月錢, 仁山殿補貼一份,樂水居再貼一份,於是皆大歡喜。
馬車出了春明門, 海桐掀開車簾向長風道。
“中貴人!前麵渡口停一停, 有位小郎君與咱們一道,麻煩中貴人撥一匹馬與他!”
舉凡貴人出門, 為預備馬崴了腳替換等事, 總有一輛空車, 幾匹好馬拴在車後空跑,所以馬都是現成的。
可是王爺的妾侍出門見客, 半道上要添個男人?
長風頓覺荷包裏才用月錢打的金裸子沉甸甸的,墜得他開不了口拒絕。
海桐加大音量。
“中貴人!聽見了嗎?”
“是!嗯……這位小郎君會騎馬吧?”
海桐愕然。
“裴五郎自家販駱駝的,往來西域一趟來回數千公裏, 怎能不會騎馬?但凡四隻蹄子能跑的物件兒, 他都會騎呀!”
馬車停在曇華樓下,杜若戴著幕籬下車, 透明而略帶青色的輕紗整幅綴於帽簷下, 飄飄墜墜, 遮住通身琥珀色的衣裙。
海桐扶著她的胳膊輕道,“還成呢。”
“——嗯?”
杜若側身飛快地瞥了一眼。
裴五郎垂著眼睛小心翼翼站在兩丈開外,一聲兒都不敢出,眉目如何,看不分明。
單瞧身段儀表還算說得過去,高大而壯健,皮膚黝黑,身上小團花鑲邊的碧綠雜綾外袍,以商賈身份而言略有逾越,不過市井之中胡亂穿著的人也多,再者,也許是為表達重視之意。
長風走在前頭開道,杜若跟著邁上樓梯,兩道轉彎,上了三樓。
曇華樓的妙處在於緊貼青龍坊的東南角樓,飛簷拱角剛好探出坊牆高度,兩間小小的雅間懸空掛起,把曲江池乃至芙蓉園秀色盡收眼底。
剛修建起來時,曾有禦史言官風聞奏報,說民間造樓逾製,何況還有窺探聖行的嫌疑。
不過聖人向來愛民如子,且偏袒愛護有創造力的人物和行為,親自踏看過地方後反讚歎這座建築結構精妙,拆了可惜,不僅沒有降罪,反而額外恩賞兩棵名種牡丹種在樓下。
這件趣事為曇華樓做了宣傳,愈發客似雲來,要約到雅間不容易。
才爬完樓梯,就見兩個丫頭手提長柄金銷香爐等在左右,盈盈一拜道,“給杜娘子請安,杜娘子走這邊。”
杜若瞧那香爐的規製是親王出巡的儀仗,心下納罕:楊玉出門不愛擺闊氣,隻求利落幹脆,也素來沒有調香的雅興,今日這是打的什麽主意。
“呀,你們王妃先到了?”
身後裴五郎差幾級台階沒走完,腳步頓在樓梯上,瞧著比杜若還矮上一截子,聞言有些膽怯,便聽一個幹癟的公鴨嗓子笑道。
“王妃來了有一會子,楊娘子也早到了,就差杜娘子。”
“哦……既這麽著,裴郎君在跟前難免不便,這樓上妾記得是兩個雅間,煩請中貴人帶裴郎君過去坐,用些茶食,待妾向王妃通稟明白,再請裴郎君過去。”
裴五郎惴惴的,恨不得調頭就下到二樓,心道,楊娘子好大來頭,已有一個親王妾侍,竟還有個王妃。
他隻怕齊大非偶,忙不迭應道,“是是,某全聽杜娘子安排,還請這位中貴人引路。”
七寶臉上綻出一個大大的笑來。
“那怎麽成呢?今日王妃與杜娘子都是陪客,裴郎君才是主賓!裴郎君切莫過謙,還請先上來吧!”
裴五郎被他說得愣住了。
七寶也不解釋,笑嘻嘻指著房間,內裏正中架了個巨大的透紗障壁屏風,左側坐了個男人,右側如何卻看不清楚。
“男女同席多有不便,王妃思慮周到,另請楊四郎作陪,還請裴郎君往左邊走,請杜娘子隨奴婢往右邊。”
楊家哪來的什麽四郎?
杜若滿腹懷疑,當口兒上不好多問,隻得凝著笑跟住七寶徐行,裴五郎依言左轉,與那楊四郎隔開兩步距離,麵向障壁並肩坐了。
杜若提著裙子登堂入室,一眼見子佩與沉星各據小案,並肩而坐,中間空了個位置留給她,頓時驚詫地差點出聲。
子佩一徑向她擠眉弄眼,便聽隔壁‘楊四郎’朗朗開聲。
“家裏事多,某在國子監讀書,一旬才有一日假,勻不出太多功夫結交朋友,今日實在慢待裴兄了。聽聞裴兄常年往來西域販賣貨物,生意做得頗大,連宮裏頭尋駱駝也慣向裴兄購買,當真是年少有為啊!”
中間隔著障壁,不用與那邊的親王內眷及相親對象麵麵相覷,裴五郎頓感自如,笑著頷首客氣寒暄。
“買賣做得再多,不過就是買賣,趁些銀錢罷了,不能光宗耀祖。楊兄能入國子監讀書,前途無量,與某兄弟相稱,是某高攀了。”
“結交朋友,能門當戶對自然最好。”
楊四郎灑然一笑,向裴五郎舉舉酒杯,“裴兄喝茶。”
裴五郎聽出他居高臨下之意,抿了抿唇。
楊四郎又道,“裴兄莫怪某多嘴。商貿之事,世族多不屑為之。某聽杜娘子言道,裴兄的父兄皆已出仕,且與裴相家是極近的親眷,當日為何擇了這條路走呢?可是內宅之中有掣肘之處,不得已為之?”
裴五郎眨了眨眼。
從收到杜若的手書,詢問是否願意與楊氏相親事那日起,他便知道楊家必有此問,當下不慌不忙放下酒杯。
“舍妹與杜娘子曾同在韋家族學讀書,彼時某這攤營生,學中諸位小娘子也都覺得稀奇,還曾趁著春遊,結伴到某的鋪子裏看駱駝,那日某怕唐突了諸位小娘子,將學徒、仆役都遣開,隻留兩個武婢在跟前伺候。”
楊四郎聽了噗嗤一笑,望著屏障那頭。
“哈哈,這種無聊的玩意兒恐怕是杜娘子領頭罷?”
杜若和子佩相視而笑,杜若便道,“四哥難得出來一趟,問正經事吧!”
裴五郎聽出杜若與楊四郎相熟親昵,毫不避諱,聯想到她如今執掌忠王府的寵妾身份,大感詫異,又失望楊娘子不曾出聲,不知道是不是對他的回答不滿意,忙沉聲續下去。
“世家子的出路無非那麽幾條:最有出息的自然是如楊兄這般,讀書進學,出仕做官;次者尚主聯姻;再次者照管家務。某不喜讀書,亦不願困在衙門裏頭辦公務。至於聯姻……某家兄弟、堂兄弟,尚主者已有五人,本朝公主多跋扈,過得也不甚歡喜。所以某才琢磨出這麽條出路。好處呢,遊曆天下,增廣見聞,再者,家裏允某單門立戶,不必困在宅中,手頭有現成銀錢,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大宅院也好,珍奇古玩也好,真想要,咬咬牙也就買了。壞處自然也是有的,仕宦人家有仕宦人家的交際,某頭上沒有頂戴,做某的夫人,有些場合便去不得。譬如今日坐在這曇華樓吃酒,倘若沒有王妃坐鎮,某便有疑慮,怕惹出禍來。”
這番剖白十分誠懇,子佩聽了,麵上怔怔的若有所思,眼睛盯在祥雲紋透紗的屏風上,似要看清裴五郎的麵目。
楊四郎模棱兩可。
“啊……這麽聽下來,裴兄好似對族中事務不大關心,與親眷們的關係也生疏吧?其實裴兄所言不差,人生在世,不做官,也不至於就過不下去。不過太過於任性的話,需知人有旦夕禍福,身後沒有家族扶持,遇到事兒容易翻車。楊家的情形,想來裴兄也有所耳聞。舍妹是二嫁之身,家中長輩對她頭樁婚事便不大襯意,如今……多的也都丟開手了。倘若裴兄亦是如此,某卻擔心的很哪。”
楊氏的親兄弟楊洄尚了惠妃所出的鹹宜公主,如今鹹宜的同母兄長壽王李瑁正是儲位的極強備選,此節京中議論紛紛,縱然裴五郎才從拂林國長途跋涉回來,還是聽到了許多細節豐富的傳聞。
裴五郎不意他把話說到這個地步,略一思忖,點頭。
“楊兄顧慮有理,某未能擔當裴家門楣,在父兄跟前確實說話底氣略弱。不過……楊兄別笑話某言辭粗俗,老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朝中做官亦要講究時運、機會。局勢瞬息萬變,有時候錢,能起到四兩撥千斤的作用。再者,官與商,並非犄角對立,為官之人,亦有私下拿本錢入股某的鋪子,博個收益,好作應急,不然朝廷給的那點俸祿,可怎麽撐得起場麵呢?”
楊四郎奇道,“還有這等事?是誰家與你入股?”
裴五郎微微一笑。
“楊兄還在念書,不懂這裏頭彎彎繞繞。人家交托本錢於某,既是信任某能賺錢,亦是信任某能守諾,因此說不得是誰。”
他的姿態不卑不亢,子佩聽得輕笑,隱隱有些讚賞之意。
“某雖是個不入流的商賈,卻並非短視之人。族人若有所需,在不影響自家的前提下,某願意鼎力相助,既是情分,也是往後的助力。”
“嗯,也是,和而不同,君子之道。”
楊四郎點點頭,分明不太滿意,沒再問旁的,低頭自斟自飲,也不與客人酬讓,場麵一時有些尷尬,子佩不明所以,慌張地望向杜若,見她輕微地搖了搖頭,便緊緊閉著嘴不吭聲。
裴五郎發表了一場聲情並茂的演說,卻並未換來預期中的讚同,不免有些懊惱,再看屏障那邊三個凝然端坐的仕女身影,不知哪個是楊氏,另外兩個可是她的姐妹親眷。
尤其是,三人為何都一聲不吭?
他想今日來都來了,索性把話說透,畢竟就算有裴家的帽子抬著,他這近乎於破門而出的身份,想娶楊家嫡女,機會也並非日日都有。
他再次言辭懇切地拱手向著楊四郎陳情。
“楊兄處事周到,有什麽疑問隻管直白相告,某絕不藏私。”
話說到這個地步,婚事成與不成,分明全在楊家的態度。
楊四郎起身踱到窗前,外頭便是萬頃碧波蕩漾的曲江池,正午強光直直打在他身上,把他白皙的皮膚照得幾乎透明了。
裴五郎後知後覺的意識到:
誒,這個男人的身形怎的如此單薄?一身竹葉青的翻領對襟胡服翠色盈盈,翩然欲飛,像隻靈巧的竹蜻蜓。
楊四郎仿佛知道他目光黏在自己身上,雖然背對著,麵上卻帶點笑,抬手摘了襆頭和裏麵固定頭發的玉簪,輕搖臻首,滿把豐沛的黑發嘩地傾瀉下來,直垂到腰肢。
裴五郎的側影映在屏風上,張口結舌猶如呆鵝,整個人的注意力完全被她吸引住。
子佩握緊雙拳貼在膝頭,直直盯著他反應。
楊四郎緩緩轉身。
迎著過於猛烈的光線看過去,那身衣裳的青色轉換為一種朦朧柔婉的淺碧色,肩膀領口處跳躍著金燦燦炸開的小光圈,烏發穠麗垂下,影影綽綽露出輪廓秀美的側臉。
裴五郎驚得呆了,石頭般僵直跪坐說不出話。
——這,這分明是個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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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0-11-16 16:48:01~2020-11-25 22:09:2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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