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罷醉和春,三
那道光柱閃開了, 杜若把手搭在廊柱上,平平氣息,緩聲問。
“所以呢?”
“楊氏生在河南, 具體何時何處無人知曉。五歲時被人牙子販到蜀中, 在商賈人家做侍女。說是侍女,這樣小的年紀能做什麽活計?所以其實是養娘,預備精心調養大了, 做家妓招待貴客的。後頭大約是招待過楊玄琰, 被他看中, 收羅撫養,待跟隨楊玄琰到洛陽時,已在他身邊有兩三年了。”
果兒邊說邊抬起眼瞧杜若的反應。
“杜娘子與楊氏交好日久, 恐怕她肯透露的, 十中不及一二吧?”
杜若嗯了聲,麵上微微發紅, 一時拿捏不準當用什麽語氣說話。
所謂待客家妓要如何營生, 她恍惚知道, 又不願深想,倒是忽然明白阿玉為什麽不願意用侍女, 又為什麽對嬌滴滴,行動必有侍女跟隨的高門女眷頗有微詞。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兒,既然已經冊妃, 又入了楊家族譜, 前塵往事不提也罷。何況咱們王爺與壽王關係尷尬,越發不能去講他家娘子的是非了。”
果兒不為場麵話所動, 隻管自顧自講下去。
“奴婢曾在花鳥使任職, 跟隨在王洛卿身邊, 替聖人網羅天下美女。楊氏曾在鹹宜公主的婚宴上露過一麵,惹得洛陽許多親貴打聽她的出身,得知真相後便紛紛作罷。後來楊玄琰找上奴婢,帶了三四個女郎任由挑選,奴婢獨獨挑中楊氏,親手把她帶到王洛卿跟前。算上旁人所獻,那回一共有二十多人,唯有楊氏,王洛卿一眼便決意把她獻給聖人。”
杜若愕然。
“……嗯?阿玉原本是要獻給聖人的嗎?那為何去歲上巳節為皇子選妾侍,阿玉又來了呢?以她的容色,隻要露麵必然中選啊!”
果兒冷冷一哂。
“王洛卿與奴婢皆獨獨挑中楊氏,是因為她的麵貌酷似惠妃,雖然年輕,性情又大不相同,因而神情兩樣,可是某些角度看過去,簡直一模一樣!”
杜若愣了下,腦中轟然炸開一個大膽離奇的想法,進而被它嚇得跌坐在鵝頸椅上怔怔自語。
“……竟有這回事?”
月亮劃著步子溜進濃雲,天地間一片黯淡,現在杜若幾乎看不清果兒的臉了。
“王洛卿與惠妃素有舊怨,早想借新人扳倒惠妃,一直不能如願,自從見到楊氏,便自謂利器在手,處心積慮要叫她驚豔登場,好在聖人心裏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一而再,再而三拖延送她進宮的時機。奴婢害怕得罪娘娘,私下提醒飛仙殿的掌事宮女碧桃。”
杜若驚道,“就是中貴人如今的妻子,碧桃嗎?”
果兒慢慢道是。
“恰好惠妃要給皇子們選妾侍,她有意給王洛卿一個教訓,叫奴婢把楊氏安插在那批秀女裏頭,不論指給誰都好,成了皇子的房裏人,聖人便不能染指。”
杜若把去歲選秀前後七七八八的末節想了一遍,抬手揉揉太陽穴,歎息道。
“果然世事都是命中注定,惠妃大約也沒想到,偏偏就是壽王看中阿玉,硬要冊她為妃,不惜為她得罪楊家。早知如此,恐怕惠妃寧願將阿玉遠遠送回蜀地,也不會讓她在郯王府亮相了。”
果兒笑了笑。
“杜娘子心善,還沒明白奴婢的意思。”
杜若臉上浮起一個尷尬的表情,思慮片刻,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
“妾明白中貴人的意思,妾方才也想到了。如你所想,於王爺自然大有裨益。可是你不認識阿玉,不知道這裏頭的厲害。壽王待她……實在是古往今來難得一見的癡情,就不論身份貴賤,隻說阿玉平日裏縱情肆意的性子,能容她如此,可見壽王是個心胸寬廣的男人。”
她頓一頓,搖頭。
“要拆散這樣一樁姻緣,是極難極難的。妾要怎麽說服阿玉,聖人是比壽王更好的夫君呢?就憑從前惠妃所得的盛寵嗎?就連惠妃都未能在生前正位中宮,阿玉又何必以已經到手的王妃之位,去換一個不確定的貴妃之位?”
果兒眯著眼睛審視她。
杜若的大膽、一針見血和有所顧慮,都令他十分心折,他幾乎要捶胸頓足的懊惱,為什麽是李璵先看中了她?
真奇怪,果兒向來自詡機關算盡、不擇手段,也從來不曾在什麽聖人、親王麵前自慚形穢。
他不過是起點比他們低些,可是漫漫一生之中,他有的是機會逆風翻盤。
譬如楊玉,不就是因為他的放手一搏,才令人震驚的成為壽王正妃嗎?
所以天潢貴胄又有什麽了不起,倘若時局配合,他果兒難道就不能攪動風雲,火中取栗,開創萬世基業?
他可太需要像杜若這麽聰明的女人輔佐了。
偏偏,這個女人容色太過突出,引得如李璘、柳績那樣蠢鈍的男子也敢垂涎。
杜若以為謎底已經揭曉,挽著手軟聲道,“風裏涼,咱們進屋吧,今日預備了好酒好菜,中貴人不妨留下吃一口。”
她軟綿綿的聲氣,是把果兒當自己人,毫不見外的意思。
可是果兒反而退後一步,拉開距離,皺著眉道。
“杜娘子出身清貴,想不到那些齷齪醃臢的事兒。家妓……通常未及天葵便服下藥物,終身不能有孕。”
“——啊?”
杜若輕輕驚叫,瞪大了眼盯住果兒,顫聲問。
“此話當真?”
她的訝異和重視令果兒十分受用,遂肅然點頭。
“此節乃是楊玄琰親口對奴婢所言,彼時他唯恐手中女郎沒有銷路,一徑哀求奴婢,說唯有如此才好服侍貴人,還說誰家主母願意房裏人有孕。他卻不明白,天家與尋常富戶不同,孩子是不嫌多的。不論服侍聖人還是皇子,都不可能選擇不能生育的女子。”
“王洛卿並不知道?”
“對。奴婢擔心事有曲折,萬一聖人從中截胡,將楊氏收歸己用,反而不美,所以不曾告知王洛卿。這樣即便楊氏得寵,也不會真正威脅到惠妃。”
杜若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冷硬如冰。
“所以世上隻有楊玄琰與中貴人知曉此事?”
“……還有楊氏自己。”
果兒意味深長的直視杜若雙眼。
“這些時,恐怕楊氏心緒不寧的很吧?正如杜娘子所言,壽王對她一往情深,王府之中別無側室,所以,她要眼睜睜看著壽王絕嗣嗎?就算壽王肯,聖人能容他如此?”
杜若看著果兒誌在必得的神情,忽然覺得與他頗有共鳴。
兩人都是躍躍欲試,滿心不甘,想在這世上爭一個光輝燦爛位置的人。
所幸,她的位置雖然還不知道在哪裏,已經得到李璵真心的愛意,且不論這愛意的成色有幾分,他總不是別有所圖。
畢竟,她有什麽值得他貪圖呢?
果兒收斂了探問和推敲,平靜的屈身行禮。
“奴婢要往永王府接王爺去,杜娘子略等等,要不了一刻鍾的時候就能回來。”
“……辛苦中貴人兩頭奔波。”
“奴婢告退。”
杜若望著他急急奔忙的背影沉吟半晌,歎了口氣,不得不承認這回又欠了果兒一份天大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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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整座忠王府最涼快的地方就是淡雪閣。
張秋微喜寒畏熱,當初嫁進來時從驪山移栽了十來棵蒼老遒勁、巍峨挺拔的百年巨柏,將淡雪閣前後團團圍住,迎著太陽往頭上看,這些樹冠彼此盤根錯節、蒼翠彌天,在整個長安城裏也是一道少見的風景。
張秋微手裏盤弄著一柄泥金水仙花樣的宮折扇,百無聊賴的問落紅。
“大郎幾日沒來見我了?”
“……六日了。”
“這孩子,越大越任性,活像他阿耶小時候,也是這樣,老是別別扭扭的。”張秋微笑著搖頭。
落紅瞧了她一眼,心裏懸著,挪兩步到她跟前悄聲。
“回孺人的話,奴婢瞧著小王爺不單單是為了石楠的事兒與孺人慪氣,還有一樁……”
張秋微吃了一驚,“怎麽了?”
“大郎從前對孺人言聽計從,樁樁件件都信服,讓他往東從來不肯往西,為何如今生分了呢?石楠的事兒,小孩子家家,時間長了就好了,可是如今大郎眼跟前,可還有一個人,跟咱們不是一條心呢。”
張秋微倏然警醒。
時間過得真快,細算算,杜家那個小崽子回到百孫院也有三個月了。
差不多就是從他回來開始,大郎對淡雪閣日益疏遠,每每來一趟,總是心神不寧,點卯似的應付幾句就要走。
張秋微頓時著急起來。
“果然!上回你去杜家耍了一通威風,焉知那小東西心裏怎麽記恨的!這一陣你上學裏去,瞧見他們兩個還是跟從前那般要好嗎?”
落紅點頭。
“孺人真該親眼瞧瞧,大郎待他比待二郎、三郎還親熱。其實孺人何必為難自己,守著院子不出去。便是裝病,這也病了大半年了。如今這府裏就快姓杜了,孺人還指望著王爺有日回心轉意嗎?”
對於杜若在她眼皮子底下奪了李璵的心意去,張秋微何嚐不憤憤,不難過?
可是一想到那位青梅竹馬的郎君,每到褃節兒上隻肯信任她一個人的模樣,她就又狠不下心與他針鋒相對。
所謂哀莫大於心死,她的心再差那麽一絲兒就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