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春庭月,四
除了楊慎怡, 所有人都被子衿話裏可怕的深意震得不敢言語,半晌才聽楊慎交虛弱的反駁。
“就……就算她坐上帝位,可她□□、殘忍、弑殺!她豢養麵首, 繈褓裏的親女兒能生生掐死, 養大的親兒子也能往死裏磋磨!她簡直不是女人!”
子衿咦了聲,詫異地反問。
“敢問二叔,倘若給你皇帝做, 但天下人都罵你不是男人, 你拒絕嗎?”
——楊家世代勳貴, 甚至短暫的執掌過江山。
可是自從李唐取代楊隋以來,楊家的心氣兒就歇了。
李家吉星高照,曆代帝王個性或有差異, 但對治理江山的熱情都非常飽滿, 竭盡全力做明君英主。
看看勤政愛民的李世民,再看看縱橫裨益的今上, 楊家人早就忘了祖上出過倚仗武力, 逼迫北周靜帝禪位的雄霸之主, 更不敢對皇位產生一絲肖想。
準確的說,太夫人領導下的楊家, 膝蓋比旁的世家更軟些,跪的更快些,隻敢攀附, 不敢抉擇。
從當年把多個庶女分別送進武家、韋家、中宗係、睿宗係, 到選秀之初想把子佩嫁給忠王,太夫人打的都是保平安, 而不是下賭注的主意。
可子衿僭越的反問一出, 滿堂親眷終於反應過來, 鹹宜這把刀已經架在楊家脖子上,卻不是想躲就能躲得開的。
子衿不動聲色地環視眾人,直到周圍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的時候,才向往地悠悠道。
“我猜女皇主政時期,甚至她裝模作樣自稱則天皇後時期,天下的女人都很興奮,很開心吧?每當有男人自以為是壓製女人時,她們便會淡淡道,請看當今天子,是男是女?”
楊慎交開口想說什麽,子衿卻打斷了他。
“當然,等她死後,什麽弑殺,什麽殘忍的大帽子,就一頂接一頂的扣上來了。可那又怎麽樣?太宗不弑殺不殘忍,還是聖人不弑殺不殘忍?都是皇帝,太宗殺兄弑弟,聖人一日廢殺三子,為何女皇不能殺兒殺女?至於□□……花鳥使所為何來?”
子衿嗤笑了聲,搖了搖頭,壓根兒不屑於替女皇辯駁這一條。
楊慎交目瞪口呆,可是子衿慢慢一笑,露出她慣來清雅高貴的神態,仿佛方才隻是提了提李太白的新詩,或是縱論了一番裴耀卿力主拓寬運河的奏章。
燭光下她篤定的目光,令楊慎交和太夫人心頭發顫。
“……二叔你說,同是讀聖賢書,讀史,讀策論,讀邸報,往來親貴重臣,秉血脈教養,耳濡目染長大,公主會不會和我一般想法?”
她最後看向太夫人。
“倘若公主執意如此,咱們家能奈她何?現在和離,恐怕太遲了罷!”
楊洄勃然變色,脫口道,“我為何要與她和離?”
子衿笑了笑,並不言語,隻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楊慎交唏噓喘氣,連聲道。
“阿娘請你們回來商量,你卻專說怪話嚇唬人!頭幾年大哥送你們姐妹倆進學讀書,我便大覺不妥。好端端的女孩兒家,又是必然嫁在長安的,就在家跟嬤嬤們學些針黹、田莊、鋪子也就罷了,去什麽韋氏族學?天天的教授這些亂政敗國的玩意兒,他們是吃中宗韋皇後的虧還沒吃夠?”
子衿對他的反應毫不意外,眼底閃過一絲輕蔑,隨口應道。
“二叔就把方才當做小孩兒家胡言亂語好了。反正幾次三番的,我阿耶勸也勸過,攔也攔過,都不作數。待我嫁了杜家小郎君,離你們遠遠兒的,公主要如何,也與我不相幹。”
太夫人一怔,簡直氣得氣血倒流,筋脈梗阻。
就瞧子衿這副自以為是的涼薄嘴臉,簡直與楊慎怡一脈相承。這可真是妙極了,一個楊慎怡不夠,竟還有個楊子衿!
她再懶得過問子衿與杜甫的婚事,憤然拍響桌子。
“都給我滾!”
樂水居。
杜若自坐在窗前用早膳,八個白底回環草紋的淺碟子裏裝著廚房新製的幾款時令畢羅並水果。
李璵一走了之,雖然晚間必會回來,杜若還是覺得心頭悻悻,十分無趣。
海桐走來,端起殘茶澆滅案上青玉雕的小香爐,遞給鳳仙。
“往後這屋子裏的香料全由你補給替換,別讓那幾個收拾屋子的經手。記住了,旁的香都能用,獨不能用沉水。”
鳳仙一臉肅穆的接了香爐去收拾。
杜若奇道,“這是怎麽說?凡百樣香方,大半都有沉水,剔了這一樣,能揀選替換的還剩幾個。”
海桐瞪了她一眼,附耳輕聲道。
“昨夜果兒在院子外頭等著見王爺,沒等著,恰遇上奴婢進來,沒頭沒尾的交代了這一句。奴婢回頭琢磨,前幾日你衣櫃裏換了熏衣肖蘭香,王爺夜裏坐著,是有些煩躁的樣子。”
熏衣肖蘭香是常用的方子,主料檀香、丁香、沉香,混著些許龍腦、麝香、零陵香等,模擬蘭花的香氣。
王府製作講究,新做好的香丸要放入地坑窖藏數月,取用時氣味柔和,風味更佳,有所謂‘在室滿室,在堂滿堂’的效果,因為仁山殿常有墨蘭供奉,杜若才想起用這個的。
“果兒說的?”
杜若愣了下,思忖。
“這大半年眼瞅著他一裏一裏的上來了,也不知道為什麽打發長生往閩越辦差,空出的檔長風、合穀沒填上,倒叫他填上了。如今王爺進進出出,多半都是他陪著。他說的倒是不可不信呢。”
“奴婢瞧那果兒回回對著娘子,做派都有些古怪,娘子不妨下回直接問問他,為什麽避諱沉水?”
“不妥。”
杜若慢慢搖頭。
“這件事你放在肚子裏,同誰也不要說,尤其是王爺。”
海桐向來知道李璵的性子有些別扭,難以捉摸,服侍人一時沒對準槽就要倒黴,便點了點頭回稟旁事。
“再者,今日一早有個婦人來尋娘子,自稱是西北靈武來的,細問有無拜帖、事由,通通都不肯說。門上當做胡亂忽悠的外鄉騙子,未予理睬,她也不吵不鬧,就站在門口等,到如今都快兩個時辰了。方才報到奴婢這裏來。”
“靈武?”
杜若的目光掠過簷下新搬來兩盆含苞的牡丹,捋了一遍親友譜係,狐疑自語。
“……難道是大伯遣人來看我,怎不直言呢?”
“奴婢也覺得奇怪,若是大郎官又進京,前番娘子回家也未聽老郎官提一句,或是這幾日才來京,等不得時日,亦可光明正當通傳進來,何必在門口苦等。”
“橫豎今日別無他事,你去請她進來,我換身衣裳就是。”
仆固娘子跟著海桐從二門上往裏頭走,一路沿著石階曲折環繞。
她本來穿不慣唐人仕女的曳地長裙,隻是擔憂王府規矩嚴明,著回紇女裝突兀,才不得已為之,瞧前頭海桐纖腰輕擺,一襲碧色長裙如柳枝般脆嫩,步子又輕快又平穩,如履平地,自己就束手束腳,不由得心頭悵然,暗暗苦笑。
京中果然與別處不同。
別說即將見到的杜二娘子,就連她身邊侍奉的婢女都有這樣柔曼的身姿,穩重而洞悉世事的氣度。
方才來人自稱海桐的時候,仆固娘子便有心問她一聲:杜二娘子眼下可好,是不是已經大權在握,作得忠王李璵的主了?
可是照中原人的禮節,這樣實在有些不禮貌罷。
——這些年來,杜有涯隻身在外,與杜家斷了聯係,娶妻生子都不曾知會親友。別說中原人,就是照著回紇部落的習慣,也極之不妥。
原本她以為,既然已經如此,就當杜有涯是個偶然投軍的長安流民好了,前塵往事一概不究,也無不可。
誰成想,世事推著人往前走,仿佛落花跌進湍急的河水,身不由己。
轉過巨石堆砌的小山,眼前一片小小的樹林花枝零落。
時已初夏,春花盡皆凋謝,隻有幾朵晚開的杏花零零落落站在枝頭,少雖少,仍舊粉嫩嬌豔,一派富貴鄉裏享盡清歡的韻致。
大漠的風幾時這樣識相,哪裏容得花開到今日?
海桐腳步放緩,回身道,“前頭就是我們娘子的院落了。”
仆固娘子收斂心神,沒掏出懷裏預備好的賞銀,隻親切的欠身笑道,“辛苦姑娘走一趟。”
海桐藏著疑惑沒有多問,笑笑帶她進去。
杜若早換了杏子紅的對襟圓領春衫,腰上係著湖藍色繚綾窄裙,頭發盤成靈蛇髻那樣高聳莊重的款式,插戴了一圈尾指大小的獨頭珍珠簪子,似個花冠箍在頭頂,較往日散漫慵懶的裝束成熟了好幾歲。
仆固娘子站在當地,打量四周一圈,最後把眼神定在杜若身上,不緊不慢的轉了轉,微微笑著福身下去。
“二娘子不認得妾,妾是杜有涯在朔方娶的娘子,娘家姓仆固,乃是九姓鐵勒之一。在京城,貴人統稱九姓鐵勒為回紇。與突厥、契丹、粟特、吐蕃等番邦相比,回紇人與唐人最是親近,靈武一地,唐人與回紇人成婚並不稀奇,半數回紇女郎嫁了唐人。”
大伯娘?
杜若心裏咯噔一下。
去歲杜有涯與爺娘敘舊,言辭間不曾提起妻房,她想當然的以為唐人必定與唐人通婚,真沒想到大伯父竟娶了個回紇女子!
她驚訝的看著眼前這位年近四十歲的仆固娘子。
長安城中胡人眾多,且來曆品種多種多樣,金發碧眼不稀奇,黑皮卷發不稀奇,雪膚翹臀亦不稀奇。
真說起來,六鎮子弟往祖上數,恐怕都沾染了些許胡人血統,隻不過曆經三四代,逐漸同化了而已。
譬如杜若,眸色中也帶一抹隱約的翠綠光澤,粗粗打量不覺得,細看,或是陽光角度剛巧時才捕捉得到,便是來自從未謀麵的栗特祖母。而杜蘅與杜若一母同胞,那點子異族血緣卻隱而未發,不見蹤影。
不過,高門豪族向來不以胡人血統為尊,絕大多數雜胡,尤其是女子,在日常裝扮中都會有意無意的遮掩胡人特征,強化唐女色彩。
今天的仆固娘子竭力模仿唐女裝束,卻未能如願。
表麵上看,她並沒有像尋常回紇女子,身披類似唐人男子長袍的大紅色翻領小袖連身裙裝,也沒有梳起高髻插戴桃形寶冠,而是穿戴玉色齊胸襦裙,把頭發盤成簡單低垂的發髻。
可是當她一抬起臉,那明顯比唐人白皙的膚色,柔軟含混的臉部輪廓,深深的眼窩,順滑的眉骨,雖不及粟特人那樣鮮明異種,在唐人堆兒裏還是顯得突兀。
尤其唐女喜愛貼花鈿,點妝靨,畫斜紅,抹鵝黃,她一概沒有,光禿禿素麵朝天一張臉,與衣衫格格不入。人站在當地,雙腿分立,握拳抬手,眼眸炯炯有神,仿佛立刻要拍馬出城奔赴沙場一般。
大伯娘竟是這樣有趣的人物。
杜若失笑,施施然起身疊手納福。
“大伯娘安好,今日實在意外。大伯又來京了?若兒上月回家未聽阿耶提起。”
仆固娘子笑容燦爛。
“你大伯不知道我跑來長安,現下隻怕正在家裏急的團團轉。”
這——
杜若看了她一眼,卻見她眸色閃亮,笑容明媚,哪裏有半點夫妻不和的喪氣模樣。不知為什麽,雖然年齡有差,杜若卻覺得這位行事出人意表的長輩十分親近,忍不住脫口問。
“大伯娘愛吃魚膾麽?”
仆固娘子越發笑得眸子都彎了。
“哈哈哈,上回你家招待的好飯食,回去郎君念叨了好幾回,說西北水土不好,又苦又鹹,連魚都特別腥氣,沒法入口,後頭妾捉了一兜魚用泉水喂養了兩個月,才養出他肯生吃的肉來。”
看來這位大伯娘與大伯感情不錯,肯為他一句抱怨勞碌數月。
杜若向鈴蘭瞧了一眼。
“那今日就容若兒代大伯,向大伯娘展示展示長安烹飪的風采。”
“妾不客氣啦。”
仆固娘子大大方方一口應承,全然沒有要提起來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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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則天說,嗯,無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