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風雨聲,四
秦二是個熱心腸的少年, 全然不解其意,怔怔瞧著柳績。
長安的庶民街坊愛說,十六衛裏頭獨金吾衛是替老百姓辦事的子弟兵。因為金吾衛兵卒多出自庶民家庭, 管著街市的治安。
深宅大院裏的貴人根本不在乎街上有多少毛賊偷盜, 多少浮浪子輕薄女郎,或是多少油頭粉麵的騙子,他們自有他們精致而秩序井然的世界。
但街坊們愛重金吾衛, 把這群英姿颯爽的赳赳兒郎當做英雄。
曾幾何時, 柳績深深以這份愛重珍惜為榮, 如今竟有些糙皮搭臉,胡混搪塞的意思了。
秦二道,“哥哥命裏有運道, 跌倒了還有人扶著爬起來。”
柳績將眉一挑, 幹淨俊俏的麵孔陡然皺緊。
“誰扶?除了你們弟兄兩個,還有誰肯幫我?”
秦二瞠目結舌, 一時拿不準柳績是不肯被人看穿靠妻族發達, 還是當真不知道忠王府在背後的安排運作。實則長生在裴將軍衙門裏坐了一會子, 出來還與秦家兄弟聊過幾句,打探些瑣事, 他複職這事兒便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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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請姐夫瞧在往後的份兒上,瞧在孩子份兒上,視杜家為自家, 視我與思晦為血親手足。”
柳績目光灼灼的審視杜若。
陰沉沉的天色, 大家團團坐在樸素簡薄的房間,借著一道幽暗而沉鬱的光線彼此打量。
每個人臉上神色都曖昧不清, 帶著幾分不清不楚的意味, 獨杜若發髻上壓著紅寶配綠鬆的金梳, 明豔金燦,閃著炫目的光。
柳績不由自主的想:那忠王的相貌雖然男兒氣概十足,卻不及他俊俏,且行動愛拿錢帛砸人,可見是個粗魯不文,討不著女郎歡心的莽漢。
杜若委身於他,不過是為了有所求。
待哪日失了寵,下堂求去,終究還是要仰仗杜家。
到時候隻要阿蘅別鬧得太過分,一並娶了來家坐享齊人之福豈不將好?倘若弄成一去一留,杜家二老不肯,也平白害杜若失了姐妹之情。
這美妙的前景誘惑得柳績深深吸氣,當下豪言承諾。
“二娘放心,杜家有某,自當頂門立戶,當得半子使用。”
杜若立時道,“有姐夫一句話在,我再也沒什麽放不下的。”
杜蘅聽他兩人言談入巷,插口道,“我於你說家中無事,你偏不信。他說你就信了?”
杜若目光輕快的一瞟,掩著嘴笑道。
“你是個大肚婆,真有事,姐夫肯叫你擔憂嗎?還不是瞞著你處置了。”
這句杜蘅聽著倒是滿意,也與前頭欠債之事吻合,便笑盈盈轉而望向柳績。
“下回袁家大郎來,還請郎君與我一道。”
柳績點頭應允。
杜有鄰左右瞧了瞧,忽道,“阿蘅辦事仔細,大略盤算下,再過二三年,我家恐怕能多置辦些田畝吧?”
“正是呢。”
說起買地置田,杜蘅最是積極,放下筷子凝著眼眉盤算。
“如今若兒那一頭花銷去了,思晦讀書也不用操心,連帶一應吃穿嚼裹都省下來,一年也是好大一筆。再加上阿耶升值調任,職田與糧米、俸祿都有增加,確實寬裕了許多。”
杜蘅眼望著跟前碗碟,語氣卻極堅定。
“至於王府這兩回送來的金銀玩器,衣裳擺件,其實多有不合用之處。照我的想法,要麽都收著留給思晦往後娶親,或是索性折變了也罷。把錢帛變作田畝才是天長日久的打算。”
杜若望了她一眼。
阿姐就吃虧在沒上學念書,說話做事總是欠缺一份理直氣壯。
其實倘若易地而處,在王府做妾的是杜蘅,而在家做姑奶奶,當家理事的是她,杜若便不會這樣小心翼翼與阿耶商量,想到就做,等阿耶問起來,再搪塞就是了。
明擺著,那些東西擱在家裏是個虛臉麵,拿去換了田莊店鋪才實在。
柳績極之讚同。
“可不是。某的想法也與阿蘅差不多。王府的好處,咱們收就收了,犯不上往外推,可是指望年年月月發這樣外財卻不可取。再說,向來隻有救急沒有救窮的,咱們自己立不起來,人家哪肯用正眼瞧咱們。”
他話鋒一轉,問杜有鄰。
“嶽丈大人以為呢?”
眾人齊刷刷望向杜有鄰,獨杜蘅萬想不到在這樁事上得了柳績首肯,欣喜的瞧著他。
“阿蘅所言自是有理,不過嘛……”
杜有鄰欲言又止,衝杜若陪笑。
“原本我想著,若兒在外頭,一個人也不容易,家裏需為她做足臉麵。這宅子嘛,著實小了些,也破敗,不如咱們家往平康坊或是崇義坊,另置辦套好宅院?”
“平康坊?”
杜若目瞪口呆,暗道阿耶真是敢想。
韋堅那樣鎮守一方的大員,回京一展宏圖,才一擲萬金去平康坊那樣金貴地界兒買房子。
杜家憑什麽?
就憑她一個小小的妾侍?
柳績亦是皺眉。
“平康坊非富即貴,宅院大的,一個就能比咱們這樣人家五六百個的地盤兒。嶽丈雄心萬丈啊。”
“女婿年輕,不知道這裏頭的深淺。即便若兒不在那富貴窩兒裏,咱們也當如此行事。”
杜有鄰諄諄教誨,倒是沒把柳績當外人。
“需知外頭人都是兩個勢利眼睛,一條刻薄舌頭。今日杜家有本錢,不把場麵做出來,他們便以為你背後空空,別無所靠。待到日後真有急難,誰肯幫你?不都怕幫了你,你還不出來?”
柳績冷笑了聲,心道原來如此,你明知婚事榨幹我油水,見我有難便叉著腰瞧熱鬧,隻把杜家摘出去。如今她們姐妹齊心協力維護我,你怕得罪二娘,又與我情同父子起來。
“東宮也好,太仆寺,或是宗正寺、宮闈局等處,誰不知道我是仰仗王爺的威風升官。我唯唯諾諾不要緊,人家隻當王爺扶持不起杜家。頭幾個月滿京城裏傳說,隻因若兒猖狂,出頭多言,聖人才害了廢太子及前頭鄂王、光王三家性命。這個名聲,若兒你可千萬別當風吹吹就過去了。往後你想再進一步,終歸是要聖人點頭的。也就因為這樁事壓著你的前程,那些小人便專門要踩著你往上走。”
杜蘅聽的先是狐疑,然後轉為憤憤。
“這是什麽道理?即便若兒說了什麽不當說的話,要殺要剮都是聖人自己的主意,難道還能賴若兒不成?她再能耐,還能往聖人耳邊吹風去?”
“放肆!”
杜有鄰忽然高聲嗬斥,招得女兒女婿三人齊刷刷凶狠的瞪回來,隻得和聲道,“這裏商議正經事,阿蘅不要插嘴。”
杜蘅登時氣得麵孔漲得通紅,手指抓在椅子上發抖。
杜有鄰偏心,她早已領教,可是日複一日抬著一個打一個,她實在受不了。
柳績通篇聽下來,倒是漸漸信了杜蘅並不似杜有鄰那般軟弱自私,雖有善妒一節,大事上還算坐得正。
“阿蘅未曾做過官吏,不懂‘官大一級壓死人’的道理,於聖人少了些敬畏。”
柳績語氣溫存地瞧著杜蘅微笑。
“有什麽關係,嶽丈大人慢慢教就是了。”
杜蘅得了夫君回護,心裏又是喜歡又是愛嬌,咬著唇垂頭,倒顯得嫵媚多情。杜若看在眼裏,心頭倏然一鬆,語調也活潑起來,偏著頭笑。
“從前女兒不知道,原來阿耶擔著這麽重的心思。這些事我都明白,不過方才阿姐說的極是,田畝店鋪才是根本。至於我那裏,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頓飯吃的合家歡喜,從頭到尾韋氏不發一言,臨走才貼在杜若耳邊道,“解鈴還須係鈴人,但願今日解了他們兩口子的心結。”
杜若久在李璵跟前周旋,哪裏還把這些小節放在心上,隨口應道,“是,阿娘往後可以放心了。但願阿姐生個嬌滴滴的小娘子,綰住姐夫心意才好。”
“你與王爺,這,可有動靜?”
杜若扭著身子啊了兩聲,忍不住抱怨。
“……幹嘛人人都盯著問這個,好沒意思。王爺孩兒都有七八個了,有沒有也差不多。”
“那倒不見得。”
韋氏回頭瞧一眼正與柳績高談闊論宗室八卦的杜有鄰,以及站在柳績身後七八步距離,目光追著他跑的杜蘅,淡淡笑著提點她。
“男人不管生不管養,對孩子不及咱們女人牽腸掛肚。不過有時候,他就單想要他心愛的女人生的孩子,旁的都不怎麽上心。”
杜若聽這話裏大有意味,想了想爺娘姊妹易嫁的舊事,抿唇笑道,“阿娘啊,你說再過個十幾年,倘若姐夫要納妾,阿姐還會吃醋嗎?”
韋氏輕聲嗬斥。
“才好了這麽一會子,你又提這茬兒做什麽?阿蘅拿捏不住他,死死管住錢帛也成,怎能縱著他納妾?”
杜若掩嘴笑,“阿姐坐穩主母位置,自然有辦法管教郎君。我問的是,待阿姐腹中孩兒落地長大,甚至結婚生子以後,還會吃姐夫的醋嗎?”
韋氏好一陣怔忪,等回過神來方飛紅了臉,狠狠瞪了杜若一眼。
“混賬東西!”
杜若嘻嘻哈哈笑了好一會子,惹得杜蘅瞧過來奚落。
“樂的這樣兒?怎麽,若兒有動靜了?”
“去你的!”
韋氏道,“你呀。我瞧你這個樣子,是還沒吃過王爺的醋吧?你且等著,時候長了,有你把一顆心泡在醋汁子裏擰的時候。”
杜若得意的把頭一撇。
“吃他的醋,我吃的過來嗎?滿院子妾侍,我到如今還沒認全呢。我不找那個別扭。他待我好,我便高高興興待他好。什麽時候不好了,一拍兩散,我可不替他白白耽擱一輩子。”
韋氏聽到這番離經叛道,全然不知情字疾苦的高調,無奈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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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海桐擠兌杜若。
“娘子如今本事大了,私奔這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從頭到尾奴婢竟都不知道。前番元娘子上門吵鬧,奴婢還覺得奇怪,原來有這麽一節子根由在裏頭,你竟也忍得住不吭聲。哼!奴婢瞧著,現下娘子的心裏話,怕是都留著說與王爺聽了吧?”
如今是個人就能拿李璵來打趣她,杜若大怒,不顧車裏地方狹小,張牙舞爪打過來。
“你別把我看得扁了,喜歡他歸喜歡他,我,我這輩子光做人的妾侍、娘子,便夠了嗎?”
海桐利索的翻了個白眼,瞪在杜若腳踝上。
“罷咧,人家給的鐐子都喜滋滋帶上了,日夜響著,還說這些沒譜的話。況且,他是親王,他不中意你了,你要如何另說。他中意你一日,你有什麽好操心費力?你是要讀書進學,還是要開鋪子掙錢?”
方才在杜家時,太陽羞答答藏在雲裏,這會子忽然霞光萬丈,熱烘烘透過車窗照在杜若粉撲撲的麵頰上。海桐放下竹簾子,那明媚溫暖的光線被過濾了一道,化作細細的金黃色條子落下來。
香囊裏頭塞滿了鈴蘭前幾日曬好的杏花,淡淡的香氣縈繞,全是歲月靜好的閑適慵懶。
杜若氣哼哼。
“我自有我的事要做,沒得學阿娘,一輩子為舊事耿耿於懷,有什麽意思。”
海桐翻身躺下,幽幽叫好。
“好得很,隻娘子快些罷,奴婢也要嫁人的。你進王府整整一年,正經事還沒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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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祝本周登上首頁榜單,中午十二點加更,持續四天到本卷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