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風雨聲,二
子佩攜著沉星的手向杜若道。
“這幾個月全靠這丫頭跟著我, 日日夜夜盯得緊,不然我一時念頭轉不過來,什麽糊塗事也做下了。”
沉星比著手向杜若見禮, 蒼白纖細的麵孔, 說話輕聲細語的,與子佩從前張揚咋呼的樣兒截然相反,難得賓主二人處得來。
“我們娘子掛念杜娘子, 虧得從前朋友不離不棄, 方能撐到今天。”
“好好伺候你家娘子, 也別灰心,她往後好日子還長遠。我不敢多賞賜你,怕她嫌我多事, 這副耳環襯你膚色, 戴著玩兒罷。”
杜若一壁與她客氣,一壁順手摘了宮燈葫蘆樣式的珍珠耳環。
這耳環是用金質拉絲嵌套珍珠, 仿上下兩盞宮燈形狀, 上頭帶流雲金片, 底下掛著極細巧的絲絡鈴鐺。
杜若的首飾多是這個路數,論材質未見得貴重, 珍珠也就小指大小,可是論心思、論工藝花巧,就少見了。
沉星蒼白, 用赤金鑲珍珠的首飾貴氣些。
沉星似沒想到杜若手筆如此大方, 遲疑道,“這……杜娘子跟前, 奴婢怎敢使用金器……”
杜若冷不防被提了醒。
在皇宮、王府服侍, 森嚴的等級製度下, 婢女插戴金飾確實僭越。
她把耳環塞給沉星,轉身笑著與子佩說話。
“太子府果然規矩重,你的丫頭就這樣懂事。你瞧見沒有?英芙最倚重那個雨濃,進宮還穿金戴銀呢,丁點兒不怕惹人注目。”
“從前太子妃講究規矩,把丫頭們都□□得明理重道的。”
杜若牽著她的衣袖四麵張望。
“從前你身邊那幾個呢,太夫人悉心教導多年,一個都沒剩下?”
子佩悻悻翻白眼。
“你問春華、秋實嗎?還等到如今呢,那回我嫁太子,祖母就把她們扣下了,說宮裏自有好丫頭服侍我。哼,她也不想想,我是去與人做妾的,她一個幫手不給我留,叫我光身出嫁,連你都有一個海桐,我就隻有幾口箱子。”
太夫人也真是有氣性,半點不含糊,辛辛苦苦栽培多年,一朝失察,竟就全盤推翻不認。想想二十幾年前,楊瑩娘與聖人情分淡薄,太夫人大概也是這般施為,才讓楊瑩娘陷入四麵楚歌的境地吧。
杜若便問,“那這一個是太子替你挑的?”
子佩嗯了聲,卻沒下文。
她不說話,杜若反倒好奇起來,複在婢女臉上身上瞧了一遍。
“沉星是哪兩個字,沉沒的沉,星月的星?”
“是……”
沉星低低道,“杜娘子好文采。”
“這名字起的很美呀,星沉海底……”
杜若思忖著慢慢道,“倒將好與我認得的另外一個丫頭對仗。”
“竟有這樣巧的事。”
子佩拍著手笑。
“你們讀書人多麻煩,給丫頭起名字也字斟句酌,哪像我們家,春華、秋實,嘖嘖,好實惠。”
杜若聽她提起娘家口氣還算親切,大感放心,這才敢問她。
“前番你打聽子衿的事做什麽?”
子佩頓時哽住,兩眼含淚楚楚地靠在窗前,把辮子結在手心繞著。
“我們家流年不利,大伯給子衿擇的那個女婿,聽著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呀!可是我們家催了又催請了又請,人家就是不肯完婚。子衿今年就滿十九歲了,他還拖?!那回我阿娘來,說大伯把這口氣撒在祖母頭上,楞說是因為我,那人才不肯娶子衿,把祖母氣得半死。你說這樣渾話,偏我阿娘聽進去了,她竟也來怪我耽擱子衿的終身!”
子佩說著,低頭囁喏。
“我呢,人倒黴,喝水都能嗆在嗓子眼兒裏。我就不該頂我阿娘的話,叫她去給子衿尋個好郎君,沒得由著我大伯胡亂攪和。她火頭兒衝上來,反指著我的麵孔罵‘我手裏但凡有好的,能讓你去跳那火坑!也是你傻,三言兩語叫人騙了去!’我能說什麽呢?從今往後,楊家但凡有一絲兒不如意,都往我身上一推拉倒。反正我是個敗門風的!”
杜若聽了這滴滴噠噠一長溜話,既內疚,又額外替李璵抱愧。
整件事裏最無辜的就是子佩,怎麽如今反是她受累?
“你大伯心疼女兒,裝糊塗也就罷了,太夫人該說句公道話呀!”
子佩修長的指甲敲在案幾上,無所謂地搖頭。
“如今我想穿了,反正已經嫁過一道,就死了對娘家的癡心。從今往後,我的路我自己走,不與他們臭魚爛蝦燉一鍋,好的時候各個得臉,不好了都來怪我!”
杜若極之讚同。
“我想著,你再往宗室嫁定是不成了,別的不說,聖人那關就過不去。尋常士庶辱沒你,頂好還是有世族背景,自家身家平平,小郎君又謙遜和氣的。”
“嫁什麽嫁,吃一回虧還不夠?再找第二回不痛快?我就不,你別攛掇我!”
“淨胡說!”
杜若順過她手裏那根辮梢擱在唇尖上,噘著好比添了把胡須。
“你與廢太子就那樣要好,要替他守寡嗎?我瞧不見得罷。”
子佩噘著嘴。
“……自然不是為阿瑛。”
“那你等我挑好了人,再與阿玉給你添副好嫁妝,就在京裏把日子過起來。以後時日長了,三王闖宮這樁事大家都混忘了,我們兩個使使勁兒,提拔你的夫君也容易。”
子佩怔了怔,沒想到杜若反替她打算起來,還算的這麽周到,不由得漲紅臉。
“我還不至於落得要你們來給我湊嫁妝!這個山莊,上回我哭的巴心巴肝,阿娘可算疼我,把地契轉給我了。”
杜若立時明白,原來前番鈴蘭所見,乃是子佩跟長寧公主耍花槍。
她憤憤一口唾向子佩。
“哼,知道你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白讓我操幾個月的心!你可得意了!”
子佩聽在耳裏,知道杜若嘴上凶悍,心裏掛念她,笑盈盈挽住她胳膊親昵的貼了貼,低聲道,“就算再嫁,也不過是個伴兒罷了。有你們兩個做靠山,我不嫁人又如何?倒是你,我表哥看重你,你可千萬拿捏住他,別放跑了好郎君。”
再過幾日尋個好天氣,杜若便帶海桐回家探望。
從忠王府到延壽坊距離頗遠,前番杜若歸心似箭,不覺得車廂悶熱,如今窩在小小的空間裏,時候一長就憋悶起來。
海桐悠悠喝著綠竹炊,瞄她一眼。
“娘子猜猜,這回咱們老郎官又興出什麽花樣兒?”
杜若扶著額頭無奈,“總不能又換了個丫頭罷。”
一時車子停下,車夫把銅鈴搖得叮當作響。
海桐先推門出去,回身接應杜若下車,長風湊近,指著杜家對門的茶寮。
“奴婢帶著人就在這家鋪子候著,姐姐有吩咐,使喚人來叫一聲就行。”
原來這趟出門的人手都是海桐點的,車夫之外足足帶了十個內侍,杜家巴掌大的院子委實裝不下。得海桐點頭,他們整整齊齊跟著長風去了。
杜若皺眉,“擺這麽大的譜兒做什麽?”
“娘子隻當不知道就是了。”
鳳仙便去拍門,照舊是杜蘅從門裏迎出來。
姐妹倆一見麵都笑起來,杜若笑的是阿姐換了寬身衣裳,人笨拙些,也福相;杜蘅的笑意就深了,熟絡的上來挽她的胳膊,悄悄擠了擠眼睛,小聲道。
“今日剛巧柳郎也在,你一年多沒見過他了吧?”
杜若一怔,麵上得體笑著,端端望向阿姐。
“既然人齊全,正經排桌酒菜好不好?王爺口味兒清淡,房媽媽有幾樣拿手菜我許久未吃過了。”
“這是什麽話?王府還能餓著你不成。”
杜蘅嗔怪地捏她袖管檢查胖瘦。
“可巧咱們家換了新廚子,手藝真真兒不錯。”
海桐插口。
“誒,房媽媽升班做管事了?那倒好,年紀大了,整好享享晚福。”
杜蘅腳下稍頓,笑著搖頭。
“又不是為咱們家立下血汗功勞的人物,不過就是個廚娘,難道給她養老送終?我打發她回鄉下了,瞧著袁家使喚的如何吧。”
杜若與海桐都吃了一驚,對杜蘅的冷酷決絕簡直愕然。
杜家幾個孩子都是房媽媽帶大的,尤其杜蘅,得她多少私心回護,雖然是個奴婢,拳拳愛護之心,闔家上下誰不知道?如今杜家發跡,別說養著,便是杜蘅做主替她尋回鄉裏親眷,立一頭家業也未嚐不可,怎麽就狠心打發了?
海桐偏過頭揚了揚下巴。
“房媽媽與蓮葉向來不卯,如今落在她手裏,新賬舊賬一起算,有擂台打了。”
杜蘅隻管含糊其詞。
“哪至於,舌頭磕碰了牙齒的事兒家家都免不了,誰還記得那麽長遠?”
杜若不由怔忪。
這麽算,杜家內宅已是舊貌換新顏,一個老人都沒有了。
剛巧杜蘅興致盎然說到此節。
“且聽我給你細說,這一回,家裏又添了好些奴婢,裏裏外外有十來個人。”
新貴乍起便忙著淘換使喚人,杜若覺得欠妥,但也不好多言,隻跟著杜蘅走到正房,果然杜有鄰與韋氏跟前身後整整齊齊站了四個婢女,都是白白嫩嫩翩然風流的身姿,像一把子四根細蔥,鮮豔青春模樣。
柳績坐在下首,一瞧見杜若就站起身迎接。
“二娘子安好?”
杜若早有準備,一身坦然,盈盈笑著疊手納福。
“姐夫安好。”
複側身向爺娘行禮,口氣頓時多了幾分親近,“阿娘氣色比上回好多了,阿耶似也胖些。”
“你回來就好!”杜有鄰親切的招呼。
“上回阿蘅回來,說你往後每月都能來家一趟,那是再好也沒有了。王府裏千頭萬緒,你一個人照管也辛苦,有什麽不明白,回來與你阿娘商量,或是她多□□幾個丫頭婆子給你送去,都是現成的幫手,又是娘家人,使喚著放心。”
原來招兵買馬還有這個打算,杜若聽得百無聊賴,眼神溜到韋氏麵上,見她無可無不可的樣子,便裝得饒有興味。
“阿耶說的是,不過王府跟一般人家不同,有個長史料理,凡百的事情都先從他手裏過,再交到女兒跟前,大章程都定下了,我也就能斟酌些細處。”
“細處也不妨啊!”
杜有鄰一拍大腿,用詞越發粗俗。
“往低裏說,王爺拔根汗毛比咱們家腰還粗呢……”
韋氏聽著不像話,猝然打斷他。
“思晦還小,已是送去伴讀了。若兒一個後宅婦人,你指望她去替王爺照管田畝商鋪嗎?過幾年再說吧!”
杜有鄰嗯了聲,抬眼瞧見杜蘅緊緊依偎柳績坐著,蹙了蹙眉,忽然想起來。
“思晦小,咱們女婿年紀大呀!金吾衛有甚前途,不妨央王爺提拔,另換個去處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