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長安不見月> 時人已知處,一

時人已知處,一

  鈴蘭去了, 不多時回話,吳娘子因大郎在學裏得了嘉賞,有意開宴席與姐妹們慶祝。杜若樂見其成, 打發人送銀子助興, 一麵特意叫翠羽開庫房,撿李璵讀書時得的一套徽州進上的筆墨出來,親自拿紅紙錄兩句吉祥詩文封了送去。


  翠羽的性子較鈴蘭活潑許多, 東西送到, 人且不走, 對著大郎花團錦簇誇獎一通,聽得吳娘子喜笑顏開,邊翻檢越窯馬郎婦觀音的筆洗, 邊隨口問。


  “妾做小酒席, 不敢勞動王爺,請你回去問一聲, 杜娘子可肯賞光?”


  翠羽賠笑著道惱。


  “杜娘子才說要出門, 不然早過來了, 哪裏等著吳娘子開口。”


  “還是杜娘子人麵廣,膽子又大, 一個人就敢出去。不像我們,困在府裏久了,出個門東南西北也不認得, 想看個野景熱鬧, 要麽指望王爺,要麽指望兒女。”


  杜若新寵上台, 吳娘子要說不吃味兒不可能。


  方才翠羽來之前她還拈酸向兒子抱怨。


  “我在王爺身邊這麽多年, 又有你和你妹妹, 到如今比不上張孺人也就罷了,怎的連杜娘子也不如了,好沒意思。”


  因此她請杜若吃酒,也就是嘴上過一句,真來了,杜若成眾人矚目焦點,那還有什麽意思?

  此節翠羽有數,順嘴趨奉。


  “小王爺最孝順懂事,吳娘子且瞧著罷,往後享兒女福的日子還長著。”


  她話裏提到李俶,眼神不由得也跟著溜過去。


  大郎錦袍玉帶站在窗下,正午的太陽明豔豔照在他硬挺的背上,初初長成的少年挺拔得像株小白楊。


  “杜娘子去哪,可是去壽王府上?”


  翠羽搖頭,“誒?連小王爺都知道杜娘子與壽王妃要好啊?今日倒不是。娘子約了從前同學遊春。”


  李俶怔一怔,沒吭聲,倒是吳娘子撫著二娘的頭發慨歎。


  “女孩子是該送出去讀書,旁的不說,就結交幾個同學也是好的。我們紅藥七歲了,還糊裏糊塗的。”


  一時翠羽轉回來,樂水居已是人去樓空,鈴蘭和海桐都跟著杜若走了,獨把鳳仙丟在家裏守門。


  大雲寺的禪房本是給掛單行僧居住使的,後來住持不再以弘揚佛法為己任,反大肆發展遊春服務,地方就空出來接待女眷香客。房間因時常有人打掃,布置亦追求富貴清雅的格調,坐在裏頭頗覺適意。


  小沙彌久在名利場打轉,往她精雕細琢的臉上一掃,便猜測她不是親貴家的寵妾,便是公主家的愛女,斷斷得罪不得,忙開了山坡地最上麵一間正對湖泊的精舍,名字也曼妙,叫做‘勝林精舍’,意指佛陀當年傳法的地方。


  “施主覺得此處如何?”


  “嗯……”


  杜若巡了一遍。


  窗外視野開闊,景致悠然,且高高在上,不易被人偷聽,她十分滿意。鈴蘭取金裸子賞人,海桐附耳問。


  “他要是不肯來呢?”


  “倘若連他也不肯趟渾水,我就沒有別的法子了。”


  海桐嗯了一聲,靜下來陪杜若耐心的等。


  坡地上一條草木掩映的青石板甬道,兜兜轉轉下坡去。春深草綠,兩邊亦步亦趨點綴著幾十盞石頭雕的燈籠,有背陰的地腳,青苔默默爬上來,亦有向陽的,石麵上留著雨水侵蝕的痕跡。


  日頭將要滾下去,兩個灰衣僧人捧著火燭拾階而上,一盞盞點過來,那虛茫茫的光,杳然而黯淡,不僅照不亮前程,連近前方寸的地方都關照不到,越發顯得人如墮雲端了。


  小沙彌來問了幾回要不要用淨飯,都被海桐打發了去。


  等了近兩個時辰,愣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杜若毛躁起來,卻不肯認輸,眼瞪著窗外看,黑黢黢的世界裏,星星點點昏黃黯淡的燭光。


  海桐眼尖,忽然叫起來,“誒!有人來了!”


  杜若將信將疑,凝目順著甬道看去。


  第一眼隻覺得來人個頭頗高,體型極好,標準的寬肩細腰大長腿,輕快的甩著腿大踏步走來,緊身衣袍襯得他體型結實矯健,一張臉在明暗交替的步伐裏頭時隱時現,恍惚輪廓深邃,英朗而驍悍。


  杜若驚叫,“呀!是王爺!”


  她跳著腳衝出禪房,旋風似刮進李璵懷裏,眨眼兩人就抱在一起了。海桐怔了怔,遲疑看向鈴蘭,鈴蘭毫不猶豫。


  “走走,咱倆底下等著去。”


  李璵這回結結實實美人在懷,享用片刻才扳著她肩膀推開兩寸,上下看了半晌,杜若滿臉擔憂掛念,李璵遂悠悠然開口問。


  “娘子,本王是頂著阿璘的名目來的,你說抱就抱,卻叫本王戴了老大一頂綠帽子呢。”


  杜若低頭認錯,“是。妾遣人送書信,是約永王見麵。”


  “……本王才背上暗害郯王,圖謀儲位的嫌疑,娘子就與本王的親弟弟暗通款曲,一刻也不肯耽擱。可是認定本王難逃此劫,要尋下家嗎?”


  杜若聽他語氣輕快,猜測郯王之事無甚大礙,咬著唇側身。


  “殿下為什麽要帶妾去禁苑?”


  李璵穩重地笑一笑,攬住杜若腰向上走。


  “本王在外頭奔波整日,累得要散架了,娘子可有吃的?要沒有,叫人送兩尾鮮魚上來。”


  “廟裏呢,別瞎說。”


  杜若低聲咕噥,進屋瞧見臨窗案台上擱著小小一隻紅泥炭爐,架著陶土鍋,鍋裏滾著熱湯香氣四溢。


  她方才一門心思望著外頭,都沒留意鈴蘭置辦了這個,揭蓋來看,原來是豆腐、幹筍、板栗、冬菇熬得素湯,小火慢燉,食材已半融,望之垂涎欲滴。


  “殿下先墊墊肚子,待會兒家去自有好東西吃。”


  李璵點頭,在她手邊坐下,眼巴巴望著她手裏白瓷碗碟,老實的像條小奶狗。


  “怎麽就餓成這個樣兒了。”


  李璵咽口水。


  “一日米粒未進。大哥傷得不輕,叫馬踹了兩腳,小腿骨折了一根。這都不要緊,太醫院自能接骨扳正,留不下後患。要緊的是馬鞍裏藏了一把西域來的短刀,他跌下來時那刀掉出來,剛巧在他臉上劃拉了老大一個口子。”


  “啊……那刀?”


  杜若的呼吸聲頓時沉重起來。


  “那刀是六年前大秦使節來訪,贈予大哥、二哥和本王一人一把的。”


  李璵在她灼灼目光之下三兩口吃盡,端起湯碗一飲而盡。


  “每把刀的樣式都不太相同。聖人記不得具體的,不過阿翁說尚儀局必有記錄,想必正著人翻檔案。”


  “殿下那把刀還在麽?”


  李璵莫名其妙的轉過臉,盯著杜若問。


  “娘子今日怎麽有些傻傻的,大哥現場撿到的自然就是本王那把,不然本王四處跑什麽?”


  杜若一怔。


  李璵的聲音卻是穩穩當當的。


  “聖人厭棄本王的生母楊氏,因為她心有所屬,不肯對聖人用情,即便有孕仍不肯向他低頭。聖人自詡風流倜儻,容不得女人不為他所動,更容不得女人挑釁他的權威,為了處罰她,便威嚇她要打落胎兒,不讓她有做母親的機會。”


  杜若動容,這就是瑩娘的後半生了。


  “聖人又忌憚本王的養母王氏,因為她性情剛烈,明謀善斷,是難得的女中豪傑,即便聖人坐穩皇位禦極天下,她還是能指出聖人施政的漏洞。聖人自詡文武雙全,不遜色於李唐任何一位先祖,尤其是女人。為了處罰王氏的雄心壯誌,聖人把他最討厭的孩子交給王氏撫養,並且告訴她,不管這個孩子多麽優秀,都絕不會有繼位的可能。”


  “你……”


  杜若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


  原來李璵的少年時代,是夾在殘酷的聖人、剛硬的王氏和固執的楊氏之間,多麽無所適從。


  李璵波瀾不驚地舀著鍋裏的湯,徐徐為杜若總結。


  “他想殺我很久了,一直沒逮到機會。這回這把刀,算是我專程送到他手上去的。你瞧我多孝順?今年千秋節他該舒心順意了。往年你不知道,宴席上一瞧見我,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李璵的神情裏帶著一股陌生又瘋狂的詭異色彩,仿佛寧願抱著聖人玉石俱焚,也好過這樣年年月月的折磨。


  “你瘋了?”


  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


  李璵揚起臉。


  擱在窗沿上的七星燈火光杳然,斜斜打在他硬朗的眉目間,像是蒙上了一張半透明的金絲麵具。


  他眼神裏混雜著欣慰和坦然,連個磕巴都沒打,清晰又輕快。


  “原來若兒也有害怕的事?我當你天不怕地不怕。”


  “我早就想放你走了,可你老是不肯,我就舍不得。”


  他的語調帶著點委屈,又有幾分理直氣壯。


  杜若飛快的眨著眼。


  她早猜到李璵的青少年時代非常悲慘,留下了沉重的心理創傷,可是眼下更嚴重的問題是:

  李璵今日的所作所為到底是在孤注一擲的冒險,還是像扳倒廢太子那樣,做了大膽而縝密的安排?


  杜若下意識伸手,把李璵手裏湯汁晃蕩的瓷碗接過來放下,把他沉甸甸的大頭攬住,摁到懷裏。


  李璵的身量高出杜若許多,若非一坐一站的姿態,她也不可能做出這個充滿母愛的動作。


  李璵顯然吃了一驚,遲遲沒有反抗,就被揉住後腦勺摩挲起來。


  好一會兒李璵才掙脫開,滿臉羞愧地咳了一聲,老老實實的答話。


  “我那把刀早先阿璘喜歡,就送給他了。今早消息傳來,說有這刀的幹係。他自去宮裏跪著,我就到處跑替他找證據。”


  杜若心頭一鬆。


  “是有人照著做了一模一樣的刀子,好誣陷殿下,或是永王嗎?”


  “也可能有人從阿璘那裏偷走。過了好幾年,他早把玩膩味,不知丟在哪了。”


  李璵的眼神又活泛起來,溜了杜若一眼。


  “他一個單身漢子,身邊兒別說妾侍,連個通房婢女都沒有。從前住在我府裏,衣食住行都是我的女人安頓。要不是後頭添了娘子你,恐怕此刻正在我府裏翻找呢。”


  ——什麽時候了!


  杜若嘴角動了動,不理他調笑,似乎放鬆些,轉瞬忽然又沉下麵孔。


  “可是不管找不找得著另外一把,殿下說送給永王,聖人能信麽?而且郯王在禁苑出事,殿下頭幾日才去過禁苑,甚至還說過要再去馴那匹烈馬。”


  杜若愁容滿麵。


  “這本是殿下與妾的私房話,偏被妾捅到崔長史耳朵裏去了。”


  李璵緩緩抬頭,甩著浪蕩子的腔調。


  “時也命也,怪不得娘子。”


  杜若柳眉倒豎,砰地一聲重重拍案,瞪視李璵。


  “那怎麽辦呢?殿下就喜歡看妾著急是不是?推一推動一動,不肯給個痛快話兒!”


  李璵慌忙搖手。


  “不不不,我心裏惦記你,趕回永王府裏卻偏偏收到你的書信是傳給他,我就趕緊來了,如今事情還沒了呢……”


  “你!那你還不快去!”


  ※※※※※※※※※※※※※※※※※※※※


  單更一段,下一卷要改,存稿不夠雙更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