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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發紅萼,二

  杜若愕然清醒, 抬頭看李璵。


  “本王認識娘子以來,眼見娘子穩紮穩打、步步為營,謀求親王妻妾位置, 從未失手。本王曾經以為, 光耀門楣便是娘子的本心。今日才知道,上巳節前,娘子並不是這樣兒的。”


  李璵的聲音較平日大了一點。


  杜若無從解釋, 隻得喃喃。


  “殿下, 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事。這件事, 妾不能說,殿下可不可以不要問?”


  李璵鋪墊許久,原以為必能問出真話, 當下氣結, 甕聲甕氣地憋出一句,“……我就要問”, 就手推開門扉悶頭走了, 丟下杜若的笑意凝結在唇邊。


  轉眼數日, 李璵常在外奔走,回到王府便在仁山殿獨宿。翠羽措手不及, 先還忙著兩頭打點,後見杜若全無兜攬之意,隻得丟下樂水居, 將全部人馬都調回去, 這邊頓時空出一大截。


  杜若穩穩坐在廊下看書,因叫人新移了一棵大李樹到後排房傍邊, 瞧著幹活的幾個壯漢手底粗重, 著急吩咐鈴蘭。


  “叫他們當心些, 花苞都掉了大半了,移過來還有什麽用。”


  鈴蘭道,“這時節便不當移栽花卉,移一回好比傷筋動骨一回,今年的花必是零零落落了。不過前頭那棵梨花不錯,過十來日娘子去那樹底下躺著,午覺醒來滿身馨香,可不就像畫兒似的。”


  “我總覺得李花美些。”


  杜若悵然歎了一聲,“聽聞宮裏有種酒叫梨花白?”


  “是,內酒坊所出,今年韋家九郎主管釀製新酒,梨花白尚未啟封呢,娘子且等幾日,有新的必定送來。”


  “明年我要試試用李花釀酒。”


  “在府裏不成的,酒糟味道刺鼻,咱們鬧騰這些,別說王妃、孺人院兒裏,就近的親戚家也別過日子了。娘子真要玩,不妨向王爺說一聲,咱們出城去別院裏玩,天高地闊,釀壞了也不妨。”


  鈴蘭提起李璵的口氣總是那麽自然而然,仿佛兩人天造地設就在一處,絕沒有恩情斷絕的時候。


  杜若迷迷蒙蒙的半閉著眼,嗯了一聲。


  她喜歡李璵的懷抱。


  那日夜裏坐在馬上,他用胳膊圈住她再拉韁繩,虛虛空開半寸,連脊背也是挺直的,往後靠才會碰著,並沒有趁她困倦揩油水。


  他不肯叫她有丁點不自在,偶爾下巴撞在她肩膀上,重重的一點,不待她回頭,那沉重的鼻息已經倏忽飄遠。


  三月春深,薔薇蔓,玉蘭花繁,棠棣葦葦,楊入大水為萍。龍池碧波連天,垂柳數萬,鶯聲嚦嚦,蜂舞蝶繞。


  年年今日嬌聲笑語□□越院,直闖進龍池殿去,叫君臣相顧無心議政,都惦記家裏的美嬌娘。


  今年,卻是一聲也不聞。


  李隆基斜倚在長生殿後院石椅上,穿一件素地銀線蓮花八達暈蜀錦裁的瀾袍,百無聊賴地把羯鼓的鼓槌輕輕磕在鼓麵兒上,發出單調而響亮的敲擊聲。


  他麵前石階下站著一排女子,皆是正當花信之年,濃妝豔抹,打扮的十分嬌豔,可是一個個都垂頭喪氣的。


  高力士歎了口氣,寬慰。


  “後頭還有一批,聖人且歇歇,待會兒再選看。”


  李隆基無奈起身細瞧了一遍,還是百般的瞧不上,不滿意道,“哼,朕的宮門就這麽好踏呀?”


  高力士陪著笑不接話。


  李隆基道,“韋九郎年紀輕輕,眼光不成也就罷了。你不是說,還有王洛卿幫他掌過眼?”


  “王郎官許是年紀上來了,昏聵眼花,辨不出好歹。”


  李隆基漠然一哂,發話。


  “退回去吧,下剩的別送過來了,勞民傷財之舉,到今日為止。”


  那些女孩子們一聽,齊齊鬆了口氣。


  聖人身邊兒缺人伺候。


  這長了翅膀的消息早已飛遍帝國的每個角落。


  三四個月來,打著一步登天主意的親貴、官員,乃至富商巨賈無不各顯身手,京裏雖還沒有大張旗鼓的下恩旨,地方上早已聞風而動。


  偌大的帝國,從漠北到江南,官方的、非官方的,各式各樣的選秀層出不窮。


  略平頭正臉些的女孩子,今日被父母親族唆擺,明日被地方官員要求,後日聽到說書的講麗妃趙氏的傳奇經曆,難耐心思活絡,一趟兩趟的往京裏跑。有些人短短三個月功夫進了三次長安。


  人來了,並不是買兩身好衣裳穿上就完事兒的。巨大的利益麵前,短短時間內竟已發展出一套完整的產業鏈。


  興慶宮裏諸如尚食局、尚衣局等能接觸到貴人主子的機構,無不被各路人馬重金請去指點關卡。譬如,聖人喜歡高個兒還是矮個兒,白皮膚還是蜜色皮膚,圓眼睛還是吊梢眼等等。


  含含混混的一句話,就能換來一車絲帛。


  至於碧桃、牛貴兒等真正近身服侍過惠妃的宮人,簡直成了點石成金的傳奇人物,隻要肯露麵兒,日日都有吃不完的宴席拿不完的禮物。不過,貴兒向來謹慎,出席過一兩次便不再應邀。而碧桃得了果兒的囑咐,也不肯與人應酬。


  妖風不斷,聖人一個人的缺憾,生生演變成許多人的飯碗。可是,最早進京的那批女孩子們卻漸漸傳出了不一樣的聲音。


  有的說,聖人年邁,老眼昏花,朝令夕改,急不可耐。前腳看中的女子,未經宮闈局調理教導便急於傳召,到龍榻上卻又橫挑鼻子豎挑眼,狠狠斥罵後便攆出來。


  有的說,聖人相貌奇醜,身患隱疾,無力禦女便將氣性撒在內侍身上,三天兩頭打得龍池殿裏哭喊不斷。


  還有的說,聖人古怪,一個眼神不對便要殺要打,伴駕直如跳火坑,露水姻緣還好,倘若真受了冊封,這輩子便白交代了。


  被選送進京的女孩子多少有些顏色,也有美人的矜持驕傲。能封妃顯貴自然好,可是倘若白被人糟踐,哪怕是被聖人糟踐呢?也不值得。


  所以漸漸的,隻有那些受製於人的不得不來,但凡來了,便都在心裏默念著不成才好。


  諸女一聽免於受難,往後也不會再行此等倒行逆施之舉,無不大喜過望,互相看一眼暗想,這狗皇帝也不是太昏庸嘛!

  就有人大著膽子往上頭瞄了一眼,剛好對正李隆基的眼神,卻是腦內轟然一響,整個人輕飄飄的不知身在何處了。


  龍池殿外。


  一個年輕瘦削的青色身影在夾道風口上站了很久,終於等到五兒的回音。


  他默默聽完聖人的意思,抬起眼向宮殿斜飛的暗金色簷角望了望,遺憾地搖頭歎氣,然後拱手道,“多謝中貴人親自跑一趟,某行事莽撞,全仗著高爺爺回護,才沒失了聖眷。”


  五兒客氣地與他對答。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緣法兒。前頭鄂王妃去得急了些,來不及把郎官點到合適的地界兒上,確是委屈郎官了。高爺爺專門叫奴婢來說這句話,郎官別把那些事情往心裏頭去,內酒坊的差事雖然瑣碎,然不沾政務,正是讀書的好地方。郎官畢竟年輕,略耽擱一二年不妨事兒。您瞧那酒中八仙,各個兒不都是大名鼎鼎文采斐然嗎?聖人終歸是要用人的,郎官耐煩些兒,犯不上學那起子不成器的東西,日日盯著聖人內闈之事下功夫。”


  韋九郎語塞。


  堂堂國子監監生,又是正正經經考明經科拿了榜眼的士子,就因為好巧不巧,親姐夫忽然涉險謀逆,被聖人廢去宗室身份再賜死,便大好前途毀於一旦,竟淪落到在太監手底下討一句話的境地。


  也是怪他糊塗,一時走投無路,竟就聽信了王洛卿那廝的胡話,四處查訪起美人兒來。倘若十六娘在天有靈,恐怕會拉著他的手痛罵吧。


  “阿姐苦苦地支撐,就為了讓你辦這些醃臢差事嗎?”


  五兒笑嘻嘻地點一點宮牆拐角處飄出來的一角綠色袍角,作勢要走。


  “郎官你瞧,那兒還有人等著呢。”


  韋九郎啞然,待明白過來連連跺腳。


  “中貴人見笑,下官先去料理些瑣事。”


  他頓一頓,壓低聲音,“上月下官往江西跑了一趟,得了兩塊好硯台,晚上送到中貴人府上去。”


  五兒嘿嘿笑著搖手,卻是並未推脫,轉身回了龍池殿。


  韋九郎候他走了,怒氣衝衝地拐過宮牆,果見王洛卿鬼鬼祟祟地扒著牆根偷聽,他一把扥住王洛卿的衣領怒喝。


  “王郎官好大的口氣,吹噓得多麽一天星鬥,結果連個屁都不是!”


  王洛卿冷不丁被人揪住,腳不沾地的提起來,忙掙紮。


  “九郎且慢!哎呀,動手就有辱斯文了呀!”


  韋九郎氣不打一處來,揮拳就往臉上去,“你憑什麽跟我講斯文?”


  王洛卿邊躲閃邊道,“這回竟也不成嗎?那裏頭有兩個著實絕色啊!”


  “呸!”


  韋九郎破口大罵。


  “你個瞎了眼睛的糊塗東西!頭先選的聖人瞧不中,你便說是娘娘從中作梗。如今呢?滿宮裏會喘氣兒的女人有幾個?還有誰能作梗?這兩個月我送進宮的女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聖人留下一個了嗎?從前哪裏是娘娘作梗?我瞧著根本是你把不準聖人的脈!”


  “冤枉啊!”


  王洛卿的肺管子被衣裳勒得生痛,咳嗽著辯白。


  “聖人的性子奴婢還不知道嗎!他豈有獨眠之時?有一年與娘娘吵鬧,氣得她閉門不出小半個月,聖人一夜便要寵幸兩三個。若不是如此,她一個主子娘娘,天天與奴婢較什麽勁!”


  韋九郎是個年紀輕輕的斯文兒郎,尚未娶親納妾,身邊獨婢女收了房,也不上心,於男女之事尚未開竅,驟然聽到葷腥之語,大感汙穢,忍不住撒開手唾了一口,氣得直罵。


  “臭閹人!閉嘴!”


  王洛卿撫著胸口大喘氣。


  “韋郎官不信奴婢也就罷了!咱們不拖不欠,各走各路就是!何必動手打人!”


  韋九郎麵色一緊,被他拿住話縫,氣呼呼地哼了一聲,甩袖而去。


  王洛卿回到長安以來接連碰壁,也覺倒黴晦氣,前後望望沒人在側,壓住公鴨嗓子指著飛仙殿方向恨恨罵。


  “好你個武驪珠!活著的時候拿我作伐子跟聖人耍花槍,死了還不消停!你等著瞧,我非得再挑出一個楊玉點你的眼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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