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歸暮雪時,三
淡雪閣。
李璵許久不曾踏足秋微的院落, 乍然進來,便覺得十分陌生新奇。
這間正堂的規製遠遠超出皇子孺人的標準,修的飛簷鬥拱, 重重錯錯, 一俟眼下這般淒風苦雨的時節,便顯得十分黯淡,因此常年備著羊脂大燈, 照的室內明如白晝。蟬翼窗紗輕薄得幾乎透明, 透映著院中雨絲洗滌下碧綠如玉的樹影。
房間當中架了一座銀平脫花鳥屏障, 占地極闊,足有一丈七八尺寬,其上花鳥足百, 姿態各異, 工藝十分精湛。兩側用高幾架起越州十瓣蓮花式樣的大白瓷花盆,養著水仙。
時人讚美水仙‘絕無煙火上朱顏’, 青與白的配色向來最是清雅, 更兼暗香浮動, 熏然如春,叫人鬆弛神往。
這幅景致勾起李璵心底深處模糊的記憶, 仿佛曾在哪個華美的宮室見過一般。
他瞧了半天,才明白為什麽眼熟。
這架屏障乃是十多年前聖人賞賜給鄧國夫人竇氏的,國手之作, 如今宮裏也難見到這般精細的屏風了。至於水仙, 本就是鄧國夫人的最愛,幼時冬日, 他還曾跟著她雕水仙頭呢。
當真是用心良苦。
李璵嗤笑了聲, 撩起袍子在榻上坐了。
秋微穿著桃紅襖子蜜合色裙子披了蔥綠色披帛走出來, 嘴角點了兩點金漬,閃閃地,叫人誤以為她在笑。她身後沒帶婢女,見了李璵也不行禮,提裙子在對麵繡墩上坐了,昂首挑眉望著他,一言不發。
李璵輕慢地撇著眼神,“阿妹如今氣性越發大了,見了郎主竟不行禮。”
秋微噗嗤笑。
“原來今日殿下是來與妾敘舊的。”
李璵笑笑指著屏障。
“本王與你本無舊可敘,可你偏將它擺在這裏,提醒本王,如若不是你祖母仗義執言,殷殷勸解,本王在娘胎裏便被聖人一副藥打落,沒有見天日的機會。”
秋微深知此事是李璵心底芥蒂,輕易不會拿出來玩笑,忙道,“從前殿下為此記恨聖人,妾不知如何勸解。聖人當年想是被太平公主逼迫太甚,實在無法可解,才動了那個心思。需知父母之愛子……”
她原打算勸解他的心結,可是李璵濃眉一皺,滿臉譏誚冷淡,憋得秋微生生將話咽了回去。李璵懶怠看她,撿起一把泥金水仙花樣地宮折扇,一上手,便聞見似有若無的一點香氣。
他閉目輕嗅,分辨出其中依稀有豆蔻、蘇合、白檀等物,並無沉水,便放心地舉起來扇著。
“後來,本王的生母過世,又是靠你祖母勉力周旋,才得了王皇後青眼,在宮裏頭活下來。兩番救命的恩情委實不淺,如何?你趁本王不在,肆意欺壓本王的愛妾,得罪了本王,便想借她老人家保命了?”
——他這副嘴臉竟真是為了杜若?!
秋微怔然看他,又看向屏風,有欲哭無淚的憋屈,無奈地搖頭低聲解釋。
“妾留著它,是因為殿下曾站在它跟前問妾,做殿下的孺人,可會在薛家姐姐跟前自慚形穢。妾當時回答殿下,人在所愛之人麵前,無論境遇高下,總是會覺得自己不夠好的。”
李璵頗受震動,竹馬青梅之事紛至遝來。
可是兩人之間舊怨太多,早已無從厘清。在很多很多年前,他就已經放棄了對秋微的感情,剩下的隻有信任,如果今日非要重頭來過,不啻於斷骨重接,太難了,算了。
他的音調由刻意冷漠轉為不解,“我冷了你許多年,你還不曾放下麽?”
“殿下要妾怎麽放得下呢?”
秋微身子一顫,嚷起來,“殿下算計太子,條條妙計全用的竇家人,連妾身邊最伶俐可用那個也拿了去,妾想問一問她的下落也不成。殿下是篤定妾癡心妄想,絕不會在殿下背後捅刀子嗎?”
李璵給她瞧得很不自在,刻意避開她的目光。
“阿妹休做多情之語。從前本王懇求你,不要與韋家做無謂意氣之爭,激得英芙胡亂施為。你是如何回答本王的?”
他目光冷寂,聲音低沉了兩分。
“你說竇家想借本王大展宏圖,卻沒想到押注在個窩囊廢身上,白白折損了你祖母的根基。哼,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本王確是窩囊無用,阿妹為何不早日另請高明?”
秋微聽得一陣心寒酸楚,心肝肺腑如泡在隔年泡菜壇子裏,裏裏外外都酸到盡了。相識二十年,嫁與他近十年,磕磕絆絆沒有多少好日子,然她始終顧念小時候一處長大的情分,他卻隻記得爭吵時的憤懣之語。
破鏡難圓,一旦裂了,終究是回不了頭。
秋微大感悲苦,拿絹子不停地摁眼角,喉頭滾動,分明在啜泣,臉上卻是一滴淚都沒有。
“殿下早慧,記事也早,牢牢記得年幼時的委屈怨恨,不如意處便向親近之人任意發泄。妾起初想著,殿下天性體恤溫柔,並不是暴虐冷漠之人,要不是太難受了,怎麽會對妾……拿捏妾的心意,欲擒故縱,就像貓兒戲老鼠一般殘酷?倘若如此這般,殿下當真能泄憤也好,妾都願意承受,可是……可是殿下偏就去鑽牛角尖,把身子往壞裏糟蹋……如今妾都不知道到了何等田地!”
秋微越說越覺前路茫茫,冰棱一樣的狹長眼兒閃閃爍爍。
李璵白著臉,一臉疲態地躺入香木斜椅,修長的手指擋住上半張麵孔,“罷了罷了,我也累了,在你這裏歇一會子,旁的再說吧。”
秋微淚如雨注,哀懇道,“妾多年來盡力排解為殿下排解憂愁,到頭來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隻得將心思花在大郎身上。殿下,今日的大郎,處境比你當年更艱難。妾的祖母在聖人跟前有舍身救命的恩情,且王皇後雖然冷漠孤僻,畢竟不是歹毒之人。可是如今,妾在殿下麵前哪有一絲薄麵呢?殿下再這樣掂量輕重,勢取平衡,妾實在是護不住大郎了!”
李璵詫然動容,挺身追問。
“大郎不是好端端的?!出什麽事了?”
秋微哭得聲噎氣短,指著他罵。
“你鎮日裏自以為縱橫裨益,把王府管教得鐵桶一般,事事皆在掌握!你!大郎還不滿十一歲,他們就拿不男不女的妖人引誘他!把房中花樣教了個遍!如今幸而是未曾染病,不然你還能指望他什麽?!”
李璵聽得腦內轟然一響,便聽秋微拿帕子摁著胸口,淒惶憤恨地高聲喊人。
“帶她進來!”
幾個侍衛走到裏麵,為首的身高八丈,高大壯碩,鐵塔似的身段,手裏提溜著一個長發委地,瘦骨伶仃的黃衣小內侍,瞧身量隻有十歲左右年紀,窄肩細腰,滿身血痕,四肢細軟軟垂在身側,分明是叫人狠狠打過。
血腥味一絲絲沁入原本明朗的空氣,令人惡心欲嘔。
秋微印了印眼角淚跡,清了嗓子道,“殿下,這丫頭肚子裏已有四個月的身孕,倘若生下來,便是您的長孫。”
李璵大驚,自己才將將二十六歲,居然已經有了長孫!
他腦子一陣發木,先是惶然繼而暴怒。
那人仿佛被這句話抽了一鞭子,驟然清醒過來,死命胡亂掙紮著要下地,哪裏掙紮得動分毫,侍衛鐵樣的粗手鉗製住她,高高提起,連腳尖都落不到地。
秋微抬手道,“放她下來。”
侍衛把手一撒,石楠咣當墜地,立時連滾帶爬地嗚嗚哭著湊到李璵身前,扒開頭發,忽地抬出一張肮髒渾濁的麵目。粗糲的皮膚,短促濃密的眉毛,圓厚的鼻頭,非要說是女孩兒,也不是完全說不過去,可是猛一眼看上去,總還是像男孩子更多。
李璵被這神情很有些不正常的孩子嚇得心驚肉跳,顫聲問。
“你,你是何人?”
石楠吱吱哇哇哭叫,卻是音調詭異,字不成句,更兼渾身惡臭。
李璵富貴窩裏養大的人,哪裏受得了汙穢氣息?才剛皺眉,她便十分警覺地察覺到,生怕再被人提走,急著把前襟往兩邊一扯。
便聽幾個侍衛皆是忽地倒喘粗氣。
李璵眉眼連閃,隻見她袍衫底下未及寸縷,已悄然萌發而跳動的身軀,纖細的柳腰,連同底下更不堪入目的部分,全盤托出一覽無餘。
李璵急怒攻心,滿臉漲得通紅,按捺不住踏步向前,抬手刷地打了她一個耳光,跟著狠狠替她拉緊衣襟。
石楠呆了呆,早已哭腫的雙眼閃出一絲光亮,反手慢慢抹了抹臉上的血痕淚跡,漸漸平靜下來。
秋微在旁看得明白,知道李璵最見不得女眷受苦,遂親手搭了件鬥篷在她身上,徐徐道,“你有什麽冤情,如今見著王爺,都可以明說了。”
石楠渾身戰栗,撕心裂肺地大聲哭叫。
“我要回家!”
她的嗓音全然不似女孩脆嫩尖銳,反而粗嘎嘎幹癟癟的,像被煙熏過,又與尋常內侍不同,有股特別的婉轉,組合起來便十分詭異,甚至有些瘮人。那侍衛是竇家原先調理過專門陪房出嫁的,專司內宅陰私事,即使當著李璵的麵也毫不客氣,大掌一捏,便把石楠兩臂往後吊著提到半空。
石楠益發啼哭,厲聲大叫,慘不忍聞。
李璵實在看不過眼,一個箭步衝上前,倏然出手,一把就按住了侍衛的肩膀。
“啊!殿下!”瞬時幾個侍衛盡皆聳動,秋微也立刻起身。
李璵接了石楠攬在懷裏,淡然道,“你們都出去。”
那侍衛道,“殿下別叫這妮子蒙蔽了,手爪利著呢,可千萬別近她的身。”
“出去。”
李璵看也不看他們,小心翼翼把石楠放到榻上坐好。秋微怔了怔,忽然明白過來,親自領著諸人退場,隻留下李璵和石楠。
石楠捧著肚子重又抽泣起來,李璵不忍直視,想了想問,“你家在哪裏?”
“鹹陽,我是鹹陽人。”
“誰教你那些禍害我兒的手段?”
石楠憤恨地撕扯著嗓子大喊,“我不認得誰是你兒子!”
一陣長久的靜默。
石楠皺著眉眼哭得淚眼婆娑。
“嬤嬤不學就打,我,我怕死。青天大老爺,你饒了我吧,我不要什麽孩兒,你送我回家!我家門口有一簇石楠,比我還高,是粉紫色的!你往鹹陽街道上尋,一定能尋著的!”
眼淚把她臉上黑黢黢的汙泥血痕洗掉大半,露出一雙圓溜溜乖巧的眼睛,倘若好好梳洗打扮一番,應當不難看。
李璵萬沒想到有人的手段能如此下作,這樣幹淨甜美的女孩兒,拿來做這般用處。他望著她的翦水秋瞳,櫻桃小口,遲遲下不了決心。韋家十六娘心甘情願要玩《升官圖》,怎能不承擔風險?可是眼前的女孩兒純然是個工具而已。
石楠見他不語,心裏怕上來,橫了橫心,閉住氣,纖纖素手向著李璵身上伸過來。她十指光禿禿的,沒有蔻丹香粉,也沒有手鐲戒指,可是纖長的指尖白皙細嫩。
在這溫暖明亮的王府內院,渾身汙糟的孩童對著金尊玉貴的親王,露出街頭最便宜的娼家女才有的淒惶諂媚的笑意。
這幕荒謬的場景令李璵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他厭惡透了,閉著眼高聲叫長生。
“你親自去。送她出城,找個好大夫看能不能落胎。實在不成,你遠遠兒的送她去泉州,等孩子生下來,安頓好再回來。”
長生猶豫著問,“殿下是說把孩子處置了?”
“不是。”
李璵沉沉搖頭,聲音悶敦敦地像個破鑼。
“好好的孩兒,何必生在李家?你給他尋個老實富足的人家,重重貼一筆錢,就說是京中高門私通所生,決計不會討回。”
石楠從來不知道泉州在哪裏,聽著十分遙遠偏僻的樣子,她嚇壞了,拚盡力氣直著喉嚨大聲喊。
“放開我!我要回鹹陽!我不去泉州!”
幾個侍衛一擁而上把她捂住口鼻抱出去。
待秋微再進來時,日影已經西斜,漏進花窗的餘暉照在牆壁上她親自畫的畫兒上,是一架開著門的鳥籠子,並一隻畫眉,斂著翅膀,遷延在門口要去不去的。
李璵眼呆呆望著畫眉,聽見她來,清清嗓子冷靜地詢問。
“說罷,想要什麽?”
“殿下要拿好處來換我的人是嗎?她跟了我多年,身份幹淨,行事很有分寸,又口風極緊,確是好用。可是不便宜呢。”
李璵不耐煩地打斷她。
“叫你開價!”
秋微極力閉眼摁住抽噎,擠出一個淒慘的笑意。
“妾的弟弟張清,年少好學,如今已以八品出仕,妾想求殿下賞個恩典,替他安排個有前途的衙門,提攜他,點撥他,往後我們張家感念殿下的恩德。”
李璵沉吟著不說話。
“如若開元二十五年內殿下未做到此事,妾便將那件事稟告聖人。”
秋微瞧著他麵上毫無波動,遲疑片刻,一狠心,飛快地使出殺手鐧。
“聖人何等英明果決,必不會受殿下巧言令色欺瞞,到時候將廢太子案一查到底,便不是擾亂太子內宅這麽簡單了。”
李璵猝不及防,未料到秋微麵上溫溫吞吞,竟已將事情查明,還敢當他的麵提及李隆基。
他眼角猛地一跳,眉頭斜挑,麵相頓時凶神惡煞起來,竄起來欺身上前,捏住她脖子惡狠狠威脅。
“阿妹與本王自幼相交,還不知道本王的性子麽?”
“啊……”
秋微張著雙臂掙紮,難受得拚命咳嗽。
李璵本就是個練家子,手上力道不輕,又在盛怒之下,手指卡在秋微細白的脖子上越收越緊,好一會兒功夫方才醒過神稍稍放鬆。
秋微奮力掙開,摸著脖子不吭聲。
李璵這個人,任何恩惠都不會白白贈送,每樣好處都是帶著條件的。她捧到眼前的愛他不要,她就挖空了心思跟他做買賣。可是李璵處處防著她,用她的人,還不肯向她透底細。
唯有聖人李隆基是他提不得的痛腳,一提起就要失控抓狂。
李璵看著她脖子上鮮紅的印記,語氣恢複平常,點頭。
“好。看在你替本王保守秘密的份兒上,本王也不多與你計較。”
他站起來整了整躞蹀帶。
“若再敢刁難杜氏,連張清在內,本王一並收拾。”
秋微低頭默默,心底悸動,還以為此番終於與他勢均力敵,原來是被他當做拿捏她的把柄。
李璵瞧也不瞧她。
“聖人在一日,你若自請下堂,便是斷了竇家與張家的前程。到時候即便本王肯踐行諾言,隻怕也做不到。你要恨,就恨聖人罷。”
秋微認命地笑。
“是,妾早已經不恨殿下了。妾與殿下一樣,日日盼著聖人龍馭歸天,咱們也好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秋微剛剛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又清又亮,恍惚還有幾分小兒女的純良。李璵眨了眨眼,也覺兩人之間實在悲劇。
在他的心底裏,其實是把秋微當做早逝的正房原配,而英芙隻不過是續弦繼娶。自從與秋微恩斷義絕,他便不大指望再與旁人有縱情言愛的快樂。可是這番心思他從未宣之於口,秋微自然也不知道。
李璵從來不肯多言矯飾,灑然一笑,抬腿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