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在石棱中,三
“我幾時!”
杜若氣喘不已, 沒留意嗓門提得太高,喊的外頭馬步子都頓了一下。
趕車的是楊玉的心腹七寶,已經適應了楊玉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行事作風, 倒是很穩得住, 耳朵豎起來聽著車廂裏的動靜,手上刷地一鞭子抽下去。
車子又碌碌地往前走了。
“幾時?”
楊玉愕然瞪眼瞧她,片刻很是看不上地撇開。
“你還好意思問我, 你這個玉蘭簪子倒是換換啊, 回回見你回回戴著, 這是定情信物不是?還是他特別喜歡玉蘭?”
楊玉嘖嘖稱奇,“情竇初開小丫頭玩的把戲,你不嫌膩歪?”
海桐噗嗤一聲笑出來, 搶答。
“王妃真厲害!仁山殿前種了一排玉蘭, 就在王爺的寢室外頭,呼啦啦一大片, 每日推窗向往外一瞧便是。”
杜若臉脹得鴿子血一樣紅, 磕磕巴巴說不出話, 隻恨不得現在立刻馬上就把多嘴的臭丫頭送給楊玉,再跳車下回延壽坊, 捂住耳朵,再不見這姓李的一家人。
楊玉大感得意,翹腳開了角落一個三層食盒子, 掏了兩盒鬆瓤出來, 一粒一粒剝了往嘴裏扔。
“你說的容易,若是天下最有威勢的男人呢, 若是對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呢, 你也沒有顧慮?”
海桐耳朵一抖, 屏氣聽著。
楊玉漫不經心地吹掌心裏的鬆子皮兒,口氣鬆快的很。
“憑他什麽天王老子,我看上了,賴也要賴住,死也要死在他手上。”
杜若被這話裏的執拗鎮住了。
楊玉不是個正經人,杜若才認識她便發現了,要不是美到這個份兒上,杜若甚至會有些看不起她。吊兒郎當做人,原本是杜若最不喜歡的。她也愛玩愛鬧,可她受不了稀裏糊塗混一輩子。
做人,總要做出點滋味來吧。
楊玉吃完手裏的,拍拍巴掌又拿一把。
“你當我腳踩西瓜皮,走到哪裏算哪裏,沒點打算。其實是你看不透,我這張臉,宮裏宮外,大江南北,遇到的無非是男人。我沒法選跟誰,可我能選愛他還是不愛他。誰也逼迫不了我。我要是動了心,絕不為難自己。”
她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自由自在閃閃發光,叫人好生羨慕。
杜若明白過來。
“你就是不喜歡壽王。”
“不喜歡,我一開始不喜歡誰,以後也喜歡不了。”楊玉幹脆地道,“可我能哄著他神魂顛倒,你不行罷?”
杜若覺得這樣的情形也並不十分愉快,體恤地瞧了她一眼。
楊玉的側影神采飛揚。
“走,我帶你去瞧一個人,你再琢磨要不要去勾他的魂罷。”
楊玉如今是炙手可熱的貞順皇後長媳,壽王是儲位最有力的競爭者,得萬眾矚目,才說要出門,金吾衛便忙忙點了三四百個人來護衛。因人多,前頭開道的已經出了城,後頭收尾的還在忠王府門前整裝。
杜若聽見窸窸窣窣動靜,揭開車簾向外頭望了一眼,密密麻麻的金盔鎧甲,連雪地一起反射著冬日裏稀薄的陽光,晃得人眼暈。
車馬出了城便沿著河岸走,寒冬臘月裏,夾道柳樹光禿禿的,道路凍得邦邦硬,走起來咣當當響。杜若困在內宅大半年,極之憋悶,不嫌棄景色枯燥,從車窗探出大半個身子,極目遠眺萬無一物的曠野。
雲層灰且厚重,壓在極遠處地平線上。
“不是要下雨罷。”她想起去歲雨雪夾雜的漫長年關。
歇鳳山莊門前守著兩個老嫗,一見壽王府的令牌就慌了神,頭一扭,並肩跑著報信,竟沒留下人招呼來客。杜若把著海桐的肩膀下車,回頭看後頭烏壓壓跟著的兵卒,沒一個婢女,獨七寶矮墩墩站在風裏。
杜若奇怪地問,“你身邊就帶著他?”
七寶是個謹慎寡言的伶俐人,眼神一瞬都不敢瞟杜若,勾著頭回話,“是,王妃身邊貼身服侍的就是奴婢。”
楊玉一麵扣肩上的帽兜。
“最不喜歡你們女孩兒手拉著手,出恭都得一起,膩膩歪歪的有什麽意思?我又不是折了手腳,衣裳還得人家伺候著穿。”
“壽王待你還是周到。”杜若瞧著偌大的莊園嘖嘖讚歎。
楊玉乜她一眼,精刮地指點她。
“這不是我的!你們這種嬌滴滴的小姑娘,隻會看男人好處,幾時學會看壞處,就算成了人了。”
杜若失笑,阿玉生的粉雕玉琢,比冰雪雕出來的娃娃還晶瑩精致些,卻說別人嬌滴滴。
“我可沒被人驕縱過。”
楊玉牽著她手往裏走,昂著頭語氣譏刺,“這種東西,給你的時候當件寶,風頭一變就是牢籠。”
風聲呼嘯,杜若裹緊了大氅,跟著楊玉的步伐越走越快,轉眼便看見一座高樓,比仁山殿還軒闊些,又有退步處,先起了一座又高又大的平台,然後才在上頭造樓,氣派頓時就出來了。
杜若想起鈴蘭說的那兩個莊園,不知景致如何,很想親眼去瞧瞧,便走了神,被海桐輕輕踢了一腳才清醒過來,瞧見平台側後方有兩間平房,茅草土牆,與周遭很不相稱,像是才添起來不久的。
門口站了幾個凶神惡煞的兵卒。
方才那兩個老嫗傍著一個瘦高個子的女人從房裏走出來。
女人身上衣衫還算齊整,人是失了神的,頭發胡亂綰起,瞧見人來,遠遠臊眉撘眼地擠出笑意。
杜若頓時收住步子,楊玉伸出手臂在她背上拍了拍,聲音十分沉穩。
“楊良娣病了一陣子,難免憔悴些。你別一驚一乍地嚇著她。”
細論起來,楊玉與子佩也算有些過往。杜若一時有些拿不準楊玉此番前來的目的,抬著笑打圓場。
“子佩就是嘴上厲害,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節骨眼兒才看得出遠近親疏呢。”
楊玉將眼一撇,哼道,“我跟她一般見識?打從你認識我,我可有主動找過她的麻煩?哪回不是她攆著我?我要不是看在你與她同學的麵子,今日還來管她的死活?你好好兒看看罷,再不警醒些,這便是你的下場。”
楊玉說話向來不留情麵,嗖嗖地一句連著一句,捅的杜若接不上。
說話間子佩已經走到跟前。
杜若小心翼翼地往她臉上打量,縱然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真看到的那一瞬間,她還是被子佩的麵目嚇得有些愣怔,甚至下意識閉上雙眼轉過頭,卻還聽見心髒在胸腔裏砰砰地跳。
子佩知道她心疼,感懷地握著杜若的手搭在額頭,觸感粗糙幹枯,是長久無心梳洗的緣故,顴骨上還有幾塊顯眼的斑點,再往下把肮髒淩亂的頭發撥到耳後,右邊耳垂竟少了一塊,順著下刀的方向,麵頰上有一道寸把長深深的傷口,快劃到嘴角,是破了相了。
明知道太子遭廢殺,姬妾必定會受宮闈局磋磨,可最多也就是擠幹淨油水罷了,犯不上欺負人。若說是薛家,恐怕恨她入骨,可是太子妃自盡身亡,連她的兄弟薛鏽也受牽連流放,薛家徹底敗落,不可能再來折辱子佩。
杜若含著淚問。
“誰幹的?”
子佩遲鈍地笑了笑,又唉了一聲,沒回答杜若,先扭頭看向楊玉。
她兩個胳膊都被人架著,往下蹲身不得勁兒,隻得勉強嗬了嗬腰。杜若很是詫異,眼高於頂的楊子佩,從前即便是在英芙跟前都不會做出伏貼馴順的姿態,為何今日對楊玉俯首稱臣?
隻聽子佩誠摯地道,“多謝王妃看顧,妾才能得這處安身之所。”
“誒,那日楊洄說起,我本來不信的。”
楊玉笑得訕訕。
“後頭,不瞞你說,也是存了想看笑話的心思,真來了一瞧……唉,真是。”
子佩不以為意,麵上掛著看慣世情的坦然笑意向杜若解釋。
“阿娘怪我不聽話,不讓我回家。那起子閹人都是趕熱灶的,從前在我手裏拿了多少好處,呸!二郎一死……連丫頭手裏藏的丁點東西都給抄沒了去。”
提到李瑛,子佩倏然警醒,心虛地飛快瞧了楊玉一眼。
子佩的身量高出楊玉多半個頭,體態高挑舒展,穿衣愛走飄飄墜墜影影綽綽的路子,雖不是絕色美人,也別有一番風韻。從前她的氣派,一半來自弘農楊氏的金字招牌,還有一半來自鶴立雞群的傲然。
可是人哪有永遠走在順道兒上的呢,一俟虎落平陽,氣派就消失無形。明明是同一個人,卻沒有凜然之態了。
杜若不忍直視,又怕子佩瞧出來傷心,眨巴下眼睛。
“男人起起落落關咱們什麽事?大家關起門來都是一家子女眷,那日太子府裏,是誰膽敢往你身上揮刀子?”
子佩兩眼空洞洞地,茫然嗤笑了聲。
“太子妃一死,院裏就亂了套。千牛衛來抓弘兒,家裏沒男人,女人孩子哭哭啼啼抱成一團不敢動,獨我站出來,就被人劃了刀。你問誰幹的?具體是誰我也不知道,人家聽差辦事,各個穿的一樣。”
杜若聽得憤憤,視野模糊起來,眼淚汪汪地詛咒,“你等著,我一定把那人翻出來!”
子佩摸摸傷疤,笑話她,“連我都不當一回事,你急什麽?”
她感慨,“要說可憐,誰都比我可憐。好容易盼到郯王來把弘兒過繼去,我還想著那算積德,誰知轉天就病死了。剩下有孕的都沒了,孩子沒了,娘也沒了。就隻有我,靠阿洄拚命地周全,打下孩兒,保住我這半條命。”
杜若硬著頭皮聽她講,心知這是跟韋水芸一樣的處置手段。隻不過子佩命大,熬過來了。李璵硬奪了水芸性命的事情她是知道的,那晚明月院的叫聲太淒厲了,捂住耳朵都沒用,可是她不敢往深裏想。
“阿娘從小就叫我和阿洄別往宮裏去,別往宮裏去,說那不是人待的地方。結果呢?阿洄尚了公主,我嫁了皇子。她提起聖人怕的要打擺子,我們還傻乎乎往裏填。阿洄本來想送我回長寧公主府,阿娘不同意,說會牽累阿洄,又想接我回鹹宜公主府,公主也不讓,再送我來這兒也不成。後頭還是王妃替我向公主求的情,公主才略略抬了手。”
杜若一聽就明白了。
太子倒台,楊洄連帶整個楊家都隻能站到壽王那頭去,不肯沾染太子遺孀。可是楊洄惦記子佩,恐怕還惹惱了鹹宜,才得以拐彎求告至楊玉處。這一重重的親緣,一道道的血脈,李家、楊家、韋家,恐怕還得算上武家,都是扯不開的幹係,繞不完的恩怨。
“往後你怎麽辦呢?總不成在這兒住一輩子。”
子佩很為難,惴惴地看楊玉,口氣不自覺帶著討好。
“頭先王妃說,要能再嫁一回,跟楊家斷了往來,是最好的。可是如今誰敢娶我?人家把二郎的事兒都算在我頭上罷?”
她擠出勉強笑意。
“真沒想到,當著你們兩個美人,臨了倒是我做一回禍水。”
杜若頓時想到李璵替她安置的兩個莊子,恐怕就是顧慮萬一她落到母家不認的地步,還有個退步抽身之所。
她來不及慶幸,耳畔已嗖嗖地吹起冷風。
子佩道,“你與我一樣,活的不是自己,都是替家裏走這條路。像我,起頭就走岔了,還有誰會疼惜?太子妃是我從梁上解下來的,放下地人還有氣兒,她說如果心裏裝著一個人,便不怕死。還說不是我從她手裏搶走二郎的,她不怪我,能陪著二郎走她放心的很。可惜,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滋味。”
杜若心頭蹦躂了一下。
子佩接連吃了忠王、壽王兩道閉門羹,有心另尋高處一雪前恥並不稀奇,可是轉身就能搭上太子,卻是十分的不可思議。
她原先以為子佩早與太子暗通款曲,或是太夫人甚至長寧公主推波助瀾,可聽子佩的口氣,她心上並沒放著太子,楊家也並不讚成她去做太子良娣。
楊玉也做一樣想法,詫異地脫口問。
“那你是怎麽進了太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