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坐幽篁裏,二
鈴蘭眨眨眼。
“是奴婢疏忽, 未將前事稟告清楚。惠妃娘娘確是按照皇後喪儀下葬的,然宮闈局後頭又傳了口諭,說除開鹹宜公主、太華公主、壽王、盛王等四位娘娘親出子女之外, 其餘皇子公主仍按庶母過世服喪, 一月為限而已。”
杜若怔怔地掖著嘴。
“這,就還是妃禮啊。”
鈴蘭朝外看了眼,謹慎地嗯了聲, “前陣子朝中議論也多, 聖人, 想是有些不得已。”
原來是這麽回事兒。
杜若很為惠妃感到唏噓。
聖人手裏獨寵十年,臨到頭終於封了皇後,卻原來還是為了安定民心, 不叫人質疑宮闈之中陰謀重重。所以帝王家哪有什麽真情?都是做出來的花樣子罷了。
她心裏酸酸澀澀地, 扭頭撫著臉頰。
“從前住在宮裏時,大年下聖人就不大待見王爺, 見一回罵一回。出了宮開了府倒是方便, 年年尋些由頭避出去。檢校司農卿皇甫惟明從前曾任長春宮使, 與王爺熟識。他祖宅在洛陽,王爺許是去尋他去了。”
鈴蘭自言自語感慨。
“受人冷眼, 貼人冷屁股的日子,奴婢打小兒過過來,不以為苦。奴婢瞧著, 娘子也是個心誌堅定的, 不至於為這些事喪氣。”
杜若心中一動,遲疑地瞧過來, 麵上若有所思。
“奴婢走去與袖雲賣個人情, 好歹過年, 總該排個席麵,想來娘子不反對?”
杜若微微臉紅。
海桐搶道,“鈴蘭姐姐隻管去,就說侍奉娘子冤枉大發了,裏外不討好,白吃了一年虧。”
三人相顧哈哈大笑,都有同舟共濟的情意。
龍池殿。
惠妃死後,考慮到方方麵麵的影響,對內對外執行了兩套截然不同的喪儀。
做給群臣百姓看的是皇後標準,京外官員均需入京奔喪,且各級官員十二個月不得娶妻納妾,一個月不得歌舞宴樂;可在家裏頭,執行的仍是嬪妃標準,親王公主為庶母服喪,以一月為期。
然而再往裏頭一層,興慶宮內,李隆基守的規矩卻又加碼:他足足輟朝了十八天。所謂天子服喪以日代月,這便相當於服了十八個月的喪,較之太宗朝長孫皇後薨逝的例子還隆重些。
他的態度一擺出來,眾人便都明白了的本分。
因而到臘月,出了服的諸位親王一個個尋借口躲開。郯王報了病,忠王報了離京訪友,獨壽王時常入宮,卻不去龍池殿看望李隆基,隻在飛仙殿思親。
直到十八天後朝會重開,李隆基雄踞在高高的龍椅上,眼神還有些飄忽,散亂的思緒在腦海裏胡亂奔騰。
君權相權之爭由來已久,相權一邊,看似有整個文官體係做倚仗,其實加起來都比不過李隆基一招半式。他想更易儲位,若非張九齡決意不肯,根本不會掀起這麽大的風波。
無論如何,左相和太子不能連成一線。
李隆基原本想著,儲君是個擺設,待撤換了張九齡,敲打了太子和天下人,叫他們明白誰才是說一不二的聖君天子,然後再複立,或是改立他人,都未嚐不可,趁機還能瞧瞧幾個兒子的心性,卻沒想到阿瑛這般按捺不住,就算是受了人唆使擺布,也得他本就有在百官麵前立威的心腸,才會大喇喇闖到龍池殿。
那便怪不得他雷霆手段了。
“今歲雨水過多,且急,京畿地區河渠、堤堰、坡池皆有所損毀,幸得都水監仔細察訪修補,未及妨害農田灌溉大事。十月收糧入庫,較之去歲略增半成。長安縣、萬年縣,公私倉廩皆俱豐實。”
長安令韋堅絮絮匯報。
若論麵貌,韋堅和忠王妃韋英芙、薛王妃韋青芙確實有些相像,都是寬頰廣額的方臉,大氣明麗的五官。青芙姐妹有發型點綴遮掩,方的不明顯。韋堅的臉型就棱角分明得多,顯得深沉剛毅,很有邊將氣概。
李隆基聽得百無聊賴,又有些抱怨,從前這些瑣碎麻煩都有張九齡料理,何勞他動一根手指頭,眼下卻靠誰呢?
其實上回李林甫說的在理。
儲位空懸,左相也空懸,天下人的眼睛都盯著皇帝,這皇帝做的就沒意思了。儲位一時之間難以定奪,當務之急倒是快些提拔個左相分擔子才好。他挑剔的目光逡巡而過,掃視底下身著絳紗單衣的數百臣子,三位宰相領頭站在前麵,都戴三梁進賢冠。
裴耀卿年逾五十,須發濃密,皮膚微黑,麵相十分莊重。睿宗時他已做到兵部郎中,待李隆基登基,便出任新帝手下第一任長安令,很得百姓愛戴,後來數度出任地方刺史,長袖善舞,能夠平衡朝廷稅收日益增長與百姓納稅不堪重負的矛盾。特別是在開元二十一年,關中久雨,長安發生饑荒,群臣建議遷往洛陽避災,獨裴耀卿力主疏通河道,從江浙調糧,及時解決了危機。
裴耀卿為官寬嚴並濟,精刮老辣,三十年來可謂從無錯處,方方麵麵的關係都處理的十分適宜,是長於吏治的將才。而且,與張九齡這樣尖銳的人共事多年,他甘居輔佐,周全上下,既不貪功又能補位,十分難得。可是另外一方麵,也許因為地位穩固,在君權與相權的矛盾中,裴耀卿模棱兩可,唯唯諾諾,從來沒有明確表態過。
楊慎矜年富力強,財稅管理方麵較裴耀卿更加出色。經他的手,內庫錢袋子裏就像放了個生錢的菩薩,怎麽花都能補上新的。微妙的是,他明知道楊家太夫人在背後搞小動作,卻沒有靠攏任何一位皇子,矜矜業業做個純臣。
至於李林甫,麵相俊美,風度翩翩,乍看上去似張九齡一路人物。可是細究下來,除了說話動聽,會抓機會外,詩歌文辭方麵太過平庸,公事上也未見有何突出才幹。要不是張九齡太難駕馭,還輪不到他禦前伺候。旁的不說,在抻頭表態這方麵,李林甫可比裴耀卿和楊慎矜踴躍多了。如今儲位未決,窺伺聖心之人不少,李林甫便是現成的一杆槍。
“有增無減自是好事啊。韋郎官可說完了?”
韋堅道,“是,臣已稟告完畢。”
李隆基嗯了一聲,徐徐看向諸人。
“當初阿瑛披甲上殿,朕顧慮宗室顏麵,未經三司會審便料理了。可是有些人大大不滿,京裏京外的替他鳴不平,更編造出些匪夷所思的謠言。這件事因貞順皇後薨逝暫且擱置。現在喪事辦完了,該處置的須處置起來。”
眾人麵麵相覷,嘴上不敢說,心裏頭都明白,聖人這是逼著大家站隊了。
京官多出身世族大家,早三十年則天皇後怎麽收拾李家,早二十年聖人怎麽收拾武家韋家,都是經曆過的。一聽到聖人此言,心就被提溜起來了。惠妃遭冤鬼索命一說傳遍京畿,細節處講的繪聲繪色,恐怕連帝國的西南邊陲、東部沿海都聽到些風聲。
其實真相如何不重要,聖人怎麽想才重要。
自打廢了太子,人人摳著頭皮思索聖人究竟屬意於誰。要是惠妃沒死,十個人裏頭有八個都得巴結壽王去,剩下兩個隻怕要衝著鹹宜。
可是惠妃一死,這事兒頓時複雜起來。
——聖人是怎麽看待惠妃之死的呢?
如果太子真的折在惠妃手上,聖人還是一如既往愛重惠妃,偏袒她的兒子嗎?
原本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頂著,可是相爺一去,文官體係便如一盤散沙,再沒人有振臂一呼與聖人抗衡的能力。別說抗衡,如今朝堂上的各位,是連揣摩聖意也做不到了。
眾人眼巴巴瞧著三位右相,期盼他們能挑頭說句話。然三人就像商量好了一樣,眼觀鼻鼻觀心,皆垂目瞧著皇帝腳下的丹陛一言不發。
節骨眼兒上的靜默最叫人害怕。
以前和太子、鄂王等人有過往來的官員都惴惴不安,等著懸在脖子上的鍘刀落下來。即便沒有直接往來的,也在心裏一遍遍排查姻親、家眷的社交。
韋堅的心跳的尤其快,砰砰像在擂鼓,在場所有人裏頭,他自問處境最危險。
一想到英芙和水芸在這件事上扮演的叫人無法忽略的角色,他的心肝肺腑就緊張地一陣陣抽搐。韋堅奮力壓著呼吸節奏,琢磨萬一聖人拿韋家開刀,能如何開脫辯解。
各懷鬼胎啊。
李隆基的視線環顧一周,用食指敲著龍椅的把手。
“朕明白,阿瑛做了十幾年太子,看著安分守己,性情隱藏的深,連朕也沒看出他的野心,何況外人呢?他一朝獲罪,有不平之音也是常理。人嘛,乍然經過大悲大痛,說些揣測之語是有的。”
他邊說邊看向李林甫,忽然調轉了話題。
“聽聞阿琮病了好幾日,李相可否替朕前去看看他呀?”
話音未落,好幾個人都掩飾不住的大大鬆了一口氣,極是歎服。
所以聖人是不世出的聖明天子呢!
儲位更替這樣大的動靜,擱在糊塗君王頭上,是能動蕩朝綱的。可是聖人料理的何等舉重若輕?先雷厲風行的處置了廢太子一黨,斬草除根,不留後患。待民心安定後敲打兩下重臣,馬上就網開一麵。
隻就一條,好端端的怎麽問起郯王?
便有人若有所思地皺緊了眉頭。
李林甫嗬著腰道,“是,聖人無需憂慮。郯王向來身體康健,此番想來是念及幼時承歡貞順皇後膝下的舊事,太傷心了。臣下了朝就去瞧瞧。”
李隆基臉上神色黯然。
“貞順皇後柔順體貼,一朝去了,朕也傷心的緊,心裏總念著她的好處。阿琮瞧著粗蠻,其實是個粗中有細的。唉,等擇個日子,叫他陪著朕往敬陵拜祭皇後去。今日便這樣罷。”
聖人的話說的這麽明顯,眾人吃下定心丸,待退朝時,連那山呼萬歲之聲都比平日整齊真誠了許多。一幹人等魚貫而出,片刻走個幹淨,獨資曆最老的裴耀卿在禦座前久久徘徊。
楊慎矜拖拖拉拉走到殿外,望望天色,再望望大踏步走出興慶門的李林甫,滿腹欽佩,手一背又轉回來。
“裴郎官。”
“楊郎官怎麽回來了?”
“這……”
楊慎矜麵露難色,誠懇的向他請教,“某心裏憋得慌,沉甸甸的……”
“且慢!郎官慎言!”
裴耀卿兩隻手臂遠遠推過來,拒他於一丈之外,楊慎矜萬般無奈,隻得搖著頭孤單單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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