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坐幽篁裏,一
片刻鈴蘭回轉, 見海桐拿帕子墊著熱茶杯在杜若臉上輕輕熨過好消腫。
她忙三步並作兩步趕上來幫手,在博物架上取了一隻螺鈿荷花鴛鴦八方蓋盒,拿熱茶水注滿, 燙另個杯子。
杜若仰著臉任海桐擺弄, 猶分出半分精神來向著鈴蘭懇切地解釋。
“王爺上回來,確是明言要休棄妾的。隻是這一向病著,心裏發煩, 沒向姐姐說起。姐姐為妾籌劃許多, 妾都記在心裏, 也難為報,往後不必為妾強出頭了。”
鈴蘭心裏咯噔一聲,仍是百般的不信。
“王爺待娘子的心意, 旁人不知道, 奴婢還能不知道嗎?別的不說,隻那兩個京郊的莊子——”
杜若猛地一側頭, 眼皮撞在茶杯上, 又疼又酸, 眼淚直往下掉。
鈴蘭忙道,“娘子莫急。那莊子已在衙門口辦好手續, 過到娘子名下的。”
海桐呆了呆,放下茶杯,手搭在杜若肩上摁著她。
“娘子是出嫁女, 如何立戶受田呢?”
鈴蘭細細打量這對主仆, 很是不解她們為何對這樁大事一無所知,隻得走去把門窗都大敞開。
冬日裏夜風幹燥清冽, 吹得三人神清氣爽, 更可看清院中站的落紅等人, 鈴蘭放了心,回到桌旁輕聲解釋。
“若依律法,女子想要立戶受田,唯有寡妻妾、尼姑、女冠而已。不過法外不外乎手段,王爺安排周到,早已替娘子在大慈恩寺買了一個尼姑的名頭。”
杜若聽得大為詫異。
大慈恩寺是何等威嚴莊重的佛家寺廟,竟會幹買賣人頭的勾當。
不過轉念一想,外祖父當年也是如此操辦方才救了阿娘性命。想來京中各處榜上有名的地界,都有遊走於律法之外不可告人之處吧。
“娘子的法號叫做樂水,度牒就在奴婢手上,待會兒一並交給海桐保管。至於祠部登記的僧尼簿籍,也都安排妥當了。”
海桐噎了下,懊惱方才罵人嘴太快,忙點頭找補。
“王爺做事真是滴水不漏,悄沒聲息的,竟做了這許多手腳。”
杜若心頭酸苦,強擠出笑意,輕聲問,“田莊的事王爺上回也提了一句。妾還以為是個小莊子,夠打發我們兩個住住就罷了。”
“兩個莊子挨著,從啟夏門出去,傍著樊川往南走,離杜家祖產不遠,一共九十五頃有多,果菜魚禽都是齊備的,而且依山傍水,帶個小小的湖泊,景色極美。從前王爺說要蓋別苑,後來手頭忙亂,就混過去了。”
“……九十五頃?”
不等杜若出聲,海桐已驚得跳了起來。
杜若立刻沉下臉大聲嗬斥。
“胡喊什麽,幾個箱籠她都不讓我帶走嗎?”
院裏落紅遙遙向這邊瞄了一眼,滿臉鄙夷,卻沒動腳步。杜若微微低了頭,輕聲道。
“這也太多了。”
一頃地折算五十畝,九十五頃便是快五千畝,杜家上下五口,安身立命的根本不過區區一百八十畝,百分之三四而已。
雲泥之別。
杜若狠狠心,仰起臉對上鈴蘭的眼神,聲音雖輕,態度卻很堅決。
“王爺的意思妾都明白,請鈴蘭姐姐轉告王爺,妾既然得了好處,絕不會賴在這裏不走。”
“什麽?娘子想到哪裏去了。”
鈴蘭驚愕地望著她,連忙解釋。
“娘子不知道,親王名下的土地田產都是有數的,歸宗正寺登記管理。譬如廢太子那般驟然奪爵,即便還有子息留下,田莊也都要收回內庫,孩子們吃用就隻能指望宮闈局打發。咱們王爺慮事周密,早早預備下後路,留了私產,沒上過宗正寺的冊子,從前借他人名字拿著,一應管事的都是現成。這樣手續幹淨的莊子王爺統共隻有三個,一下子便劃給娘子——”
話才說到這裏,就被海桐劈頭打斷。
“今兒的晚飯奴婢瞧著那張孺人是克扣下來不給了。那邊房裏還收著些蜜餞糕點,娘子先墊墊肚子。”
她拉著杜若回正房,鈴蘭跟了兩步,忽被海桐一道戒備的目光瞪過來,隻得掩了房門,親自走去與落紅交涉。
房裏海桐把杜若摁在榻上,抱著胳膊打量她。
杜若低頭而坐,手心一片冰涼。
“你可別脂油蒙了心又犯傻。之前拿老郎官那個官職吊著你,跟用胡蘿卜吊著頭驢似的,騙你做磨心,專門得罪人。今日報應來了,他一甩手躲開,把你丟給這兩個小性兒婦人磋磨。如今越發進益了,兩千多畝地,又要叫你幹什麽?別把小命都斷送了吧!”
杜若聽得煩惱,低聲嘟囔。
“多好的東西,你發什麽脾氣。你說的大方,這地夠買幾千幾萬個你了。”
她不說還好,一把海桐的身價拿出來比比,就戳人心窩子了。
海桐哪是好相與的,臉色一沉,抬腳踢翻邊上一尊黃釉加彩樂人俑,踢得那人滿地打滾,叉腰瞪眼指著她罵。
“奴婢是不值錢,這錦繡堆兒裏什麽都比奴婢值錢。可是一門心思向著你的隻有奴婢!鈴蘭忠心耿耿都是衝著王爺去的,等她回過味兒來,知道那狗屁王爺萬般情誼,不過是做來收買你性命,還不定怎麽樣呢?!”
杜若翻出一件豆綠掐絲雲錦繭襖披在背上,淡淡道,“你不用說了。我知道的,我與你都是一樣。”
自打那回病中吵鬧了一場,杜若便灰了心,白日裏當著人不顯,夜裏卻是明明白白,時常靜坐發呆,良久歎氣,靈動跳脫的神情全沒了,還有些木訥。
海桐苦口婆心。
“你也別一個勁兒的琢磨了。照我的意思,田莊不要了也罷。你這個人,貴重物件收下了反而心裏不安,欠著他的,總想著替他納命去。何苦來!不如索性不要,早日離了虎狼窩,好多著呢。跟這府裏一比,咱們杜家真是父慈子孝!”
杜若訕訕地,腕子上一對金嵌寶石的牡丹孔雀鐲子碰在一起叮咚作響。
“胡亂說些什麽叫人笑話。”
“這大半年明裏暗裏貼補的東西,歸攏歸攏也有十來口箱子,內裏光首飾就有四個大匣子,能拚半口箱子,即便是你,大手大腳沒個數兒的花用,也盡夠下半輩子了。真到出去那天,張孺人隻怕還要搜揀刻薄。你聽上回她說起鄂王府上,宮女內侍竟敢昧下王妃的嫁妝梯己,真真兒是亂為王了!”
杜若嗯了聲,海桐意猶未盡。
“如今奴婢也瞧出來了。王爺防備韋六娘,可不單單是為著不喜歡她的緣故。他那麽個人,一萬個心眼子也不止。你在咱們延壽坊,跟老郎官比比,那是拔尖兒的精明人。可你去跟他比?他們宮裏頭打小兒就學使絆子害人。你知道他打得什麽主意?單單是他也就罷了,後頭還有惠妃,有聖人呢,隻怕還有滿朝文武。罷咧,咱們家去罷,小富即安,有這些銀錢在手,尋些別的出路不好?明知道是潭渾水,何必跟著他往裏頭趟呢?”
海桐嚶嚶嗡嗡的聲音瑣碎淩亂,像夏日鳴蟬不絕於耳。杜若仰頭倒在榻上,拔下赤金珊瑚頭粉色玉蘭簪子捏在手心裏,煩悶地應付。
“這些事往後再發愁,你且讓我好好睡覺。”
自這日起,張孺人說到做到,果然點了幾個凶神惡煞的婆子守住樂水居前後。寒冬臘月裏,炭火衣裳通通停下,一日三餐雖定時,卻盡是冷冰冰的清湯寡水白菜豆腐,鈴蘭的分例不敢克扣,便指落紅跟在身邊,免得她拿去周濟杜若。
海桐凍得手腳生瘡,怕杜若寒症再起,哄她日日偎在榻上,後來發覺一到飯點兒,落紅就眼巴巴盯著正房瞧,覺得十分奇怪,想了許久恍然大悟,頓時氣的臉皮抽搐,氣呼呼奔回房,端起那碗能照見人影的薄粥,想摔又舍不得摔,憤懣地咒罵。
“這是安的什麽心,堂堂王府,竟要把人活活凍死餓死不成?”
杜若噗嗤一笑,瞧見外頭幾人探頭探腦。
“真想弄死我,何必費這個麻煩,她也不至於,瘦是肯定要瘦了。”
轉眼臨近新年,各處都透出喜慶氣氛,高大喬木上掛了大紅燈籠彩紙等物,宮人們也都換了新製衣裳。
杜若站在窗子底下,瞧見一個紮雙鬟的小丫頭喜氣洋洋捧著個碩大的堆得滿滿當當的荷葉盤從正門進來,一扭身就歪到廂房,過會兒右手提著空盤子,左手甩著個荷包,連蹦帶跳的走了。
海桐撇嘴,“方才那些定是宮闈局給妾侍的賞賜。這可好,眼瞅都瞅不見,直接就喂了那幾尊佛。”
“阿彌陀佛,佛爺是你編排得的?”
鈴蘭走過來,見杜若笑意勉強,便與她打趣兒。
“娘子入府這是過第一個年,看見賞賜還眼饞,其實沒什麽好東西,您那幾個匣子,頂得宮裏妃嬪好幾年恩賞。”
海桐嘖聲,“別的都好說,哎喲,我這些天饞的,就想吃天香樓的肘子。”
杜若被她說的也泛口水。
鈴蘭道,“這個年過的寡淡,等王爺回來就好了,正月十五從洛陽啟程,若是下了雪,道路泥濘難行,恐怕二月裏才能回京。”
這一向隻有鈴蘭能離開樂水居,外頭的事情全靠她帶消息。說起別的,杜若總是眼前一亮,津津有味的打聽,唯獨提到李璵,她便悶下來。
這當下也一樣,杜若幹笑兩聲,走到一邊,伸手撫弄才出了花箭的水仙。
海桐便問,“大過年的,宮裏頭又出了好幾樁喪事,聖人心裏指定不痛快,王爺很該多回宮去陪陪聖人,怎麽反而跑到洛陽去了呢?百姓家裏還講究個過年團圓,王爺過年去拜訪朋友,人家就沒有父母親眷要團聚嗎?”
她問的僭越,鈴蘭是受過多年宮訓的老宮人,立時瞪了她一眼,嗬斥道,“身為奴婢,切切不可在背後議論主子,你的膽子越發大了,咱們在府裏說說王爺也就罷了,怎麽連聖人也帶上了?”
海桐吐舌頭,嘟囔道,“我也就是白問一句。”
杜若躊躇半晌才問,“嗯,如今惠妃娘娘已是按著皇後的喪儀下葬,諸位皇子皆需以尊奉嫡母的禮節服喪,為何王爺還能逗留在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