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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漠帆來重,一

  從長安城西北角的光華門出城, 快馬疾馳二三裏地,即入了禁苑。


  長安地勢低平無險可守,自李唐定都以來, 便將城北土地盡數劃進禁苑, 用於駐紮北衙六軍,以拱衛京城。


  這塊地方可謂占盡風水之利。


  北枕渭水,東臨灞河, 西依皂河, 南懷長安, 自隋朝已封山育林,數十年積累,古木參天, 山林寂寂, 珍禽猛獸繁衍生息,已成巨大規模。


  平日除聖人偶有駕幸之外, 宗室之中, 隻有郯王李琮、忠王李璵與永王李璘喜愛來此演練騎射, 馴養良駒。


  李隆基的愛好,早已從爭權奪利蛻變為音樂藝術。


  所以傍著禁苑外圍的地方, 設置了柳園、桃園、葡萄園等,既培育果木供應釀酒,偶爾也充作賞花之所。


  其中單有一處梨園, 南北一裏, 東西與太極宮宮牆平齊,內中殿宇四五處, 又有冰鏡台、玉堂觀等景致, 遍植梨樹、棠棣、櫻花等, 景致最佳。


  近年來,數萬太常音聲人遷入梨園居住,早春時節粉白花瓣齊飛幾有飄雪之感,更兼絲竹亂耳,曲韻悠揚,恍若人間仙境。


  可是自從惠妃故去以後,梨園便陷入寂靜,鼓樂歌唱一概停頓,再無生氣。


  冬夜蕭索,墨藍幽暗的天幕上零散撒了幾粒星子。


  風掠過高大的梨樹,樹梢枯幹,稍折即斷,不時發出刮擦聲。夜梟蹲在枝頭,瞪著銅鈴似的大眼一動不動。


  李隆基盤腿麵樹而坐,膝上架著七弦琴,幾要隱沒夜色深處。


  他右手起勢綽約低昂,翩翩欲舉,抹挑之間,琴音如出穀春鶯一飛衝天。


  一時雲過,黃澄澄的月亮懸在中天,光線亮了幾分,才看清他孔雀藍底的袍子上,團窠寶象花繡的太過密集,布料僵硬紮楞著,亮出了底下墨黑的長褲。


  五兒抱著鶴羽大氅守在幾步開外,豎著耳朵也捕捉不到琴音,索性放棄。


  時近午夜,困意湧上來,他生怕出差錯,狠狠捏了一把自己,便聽聖人低徊哀傷的歎息。


  “欲將心事付瑤琴……”


  末尾幾個字愈加低沉幾不可聞。


  五兒忙道,“聖人莫急,奴婢這就傳了李龜年來伺候。”


  一陣靜謐。


  李隆基摁住琴弦,半晌未發一言。


  五兒試探著問。


  “如今晚了些,張野狐住在城裏,奴婢叫人喚他來,也要半盞茶的功夫,勞聖人等等。”


  “不必了。”


  李隆基忽然兩手齊出彈指,連續撥弦發聲,動作幹脆迅猛,猶如饑烏啄雪。


  縱然不懂音律曲詞,因久在身邊伺候,五兒也聽得出,他想要一片靜默漆黑的舞台,一朵小小的追光籠住琴音,容他靜靜追思。


  五兒不敢再出聲,默默退遠幾步,才要打瞌睡,忽然聽見窸窸窣窣之聲。


  他扭頭看,便見高力士領著一個白衣老者匆匆走來。


  聖人跟前近身奏對的大臣至少四品以上,隻服朱紫兩色,偶爾見個淺緋服色的郎官都稀奇,更何況白身。


  那老者卻是毫無畏縮羞慚之意,直至極近處才停住腳步,昂首吟哦出聲,腔調頓挫竟恰好與琴音相合。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李隆基聽了這句,琴音略微凝滯,忽然轉進清切一路。


  其時風冷山寂,隱隱有孤狼望月嚎叫,枯藤卷草塗滿清輝,滿眼皆是蕭瑟景致,隻聽李隆基低吟道,

  “明月千裏兮寄相思,美人千裏兮在咫尺,相親有期兮何時盡,吾獨坐兮淚遲遲。”


  歇了一回,聽得又吟道,“山迢迢兮水長長,落葉紅兮雲飄揚,相親有期兮何時盡,吾猶在兮爾已亡。”


  又歇了一歇,張九齡搖著頭歎息。


  “憂思無用,徒然傷身而已。”


  李隆基不答話,默默又調了一回弦,片刻音調愈高愈短,幾有裂帛之決絕。


  “逝者如斯兮時光遠,徒然無功兮何所念。”


  後兩句許久不出,張九齡正欲勸解,忽然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忙道,“今日便如此吧。”


  李隆基依言將琴搬開,起身時竟腳下發軟,略晃了兩下。


  五兒忙抖開大氅裹在他身上,觸手處衣料上已結了一層細霜。


  李隆基搖搖肩膀,仙鶴羽毛縫製的大氅又輕又厚又暖,長尾曳地,一層層順下來,似水鳥理順了尾羽。五兒將白狐皮搭在他肩上,蓬鬆毛絨絨的狐尾剛好垂在前襟,李隆基探手握了握,冰涼的指尖感到些許暖意。


  “子壽是朕的知音人啊。”


  “節哀。”


  張九齡拱手隨意作了個揖,仿佛老友相見,全未見外。


  李隆基也不多言,背對三人仰臉吹了會兒冷風,背上潔白的羽毛微微顫抖,他似一隻夜渡寒塘的仙鶴,獨立水邊翩然欲飛。


  過了許久,他才側過頭看向張九齡。


  “力士請子壽回來的?”


  張九齡道,“是。聖人。臣剛行至荊州地界,惠妃陷害廢太子又遭冤魂索命而死的消息已經先行到達。迎接臣的酒宴上,就連□□品的官員都躍躍欲試想要問臣個究竟。謠言已經傳遍朝野,此時如不作為,未來再立新儲君,恐難服眾。”


  李隆基寒聲問,“惠妃以皇後禮儀下葬,還堵不住悠悠之口嗎?”


  “聖人愛重惠妃二十年,即便惠妃大錯特錯,仍然會得到聖人的寬縱偏袒。故而僅以皇後之禮下葬,不足以平息謠言。”


  李隆基怒道,“子壽還要如何?”


  “帝王家事,千瘡百孔,盤根錯節,愛恨交織。然而天下人要看的帝王,隻是一個側麵,一個影子,一個塑像。他喜歡什麽,務必尊崇。他厭棄什麽,也要厭棄到底。百姓要朝拜,要仰望,要跪伏,無需知道帝王疼愛兒子,憐惜妻子,隻要他強大無敵。”


  李隆基嗤笑出聲。


  “所以呢?”


  “所以,廢太子既為國之仇敵,必須斬草除根。”


  張九齡的聲音清越穩當,胸有成竹,仿佛兩人說的是陣前軍法,或是財稅收支政策,光明磊落的很。


  站在左近的高力士幾乎發起抖來了。


  相爺這是活膩味了嗎?

  雖然他開元九年才升遷至聖人身邊,沒經曆過‘殺神’當年的嗜血濫殺。可聽總是聽過的吧?韋家、裴家、武家、楊家,長安這幾個高門大姓,誰家沒有兒女無辜斷送過性命?誰家沒欠著幾道血債未償?

  這麽明目張膽地逆龍鱗,他是打算給太子陪葬嗎?


  果不其然,李隆基眉頭一凜,向來矜持自傲的麵孔陡然變得陰鷙可怕,語調比前番被張九齡當麵指斥時更加陰沉。


  “你竟敢?!”


  張九齡毫不怯懦,優雅地遙向東南長安城方向作揖。


  “李林甫嘴甜心苦,勝過老臣良多,往後還望能替聖人多擔些罵名。”


  恰一陣風過,樹葉在頭頂沙沙作響,李隆基被這話分了神,喃喃低語。


  “是嗎?”


  斬草除根?


  張九齡說的理所應當,仿佛他是天底下最公正無私的人,五兒卻是大出意料之外,怔怔看了他半天。


  從前為保住太子的儲位,相爺不惜屢屢忤逆聖人,落得個晚節不保被貶出京的下場。真沒想到太子前腳剛被殺,後腳他就改換門庭。


  這種殘酷忤逆的話相爺也說得出來?


  且不說太子的子孫即是聖人的子孫,他這是讓聖人親手斬斷自己的血脈。即便太子叛國當誅,他膝下那根獨苗不過區區三歲孩童,能有什麽過錯?

  五兒又是驚訝又是鄙夷,雖然極力效仿高力士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沉穩,心底的驚濤駭浪還是越翻越高,不由自主把眉頭擰成了一團。


  靜謐的冬夜,四個人站在極近處麵麵相覷,高力士與張九齡都垂著眼睛不動聲色。李隆基的神情微微扭曲,不知沉浸在怎樣的思緒裏。


  天光漸漸亮起來,夾著半邊蒙蒙灰藍,遠處一團火似明豔的朝霞,映出梨樹上密密麻麻剛探頭的細嫩綠芽,池邊栽得兩叢山茶叫風吹得搖搖晃晃,舒展開拇指大的粉紅花苞。


  李隆基仰臉站著,良久方才淡淡開口。


  “阿瑛、阿瑤、阿琚皆是因朕而死,這個名聲朕自己背。來呀,禮送相爺南下,莫要引來注意。”


  張九齡慢慢合上眼,用力壓住就快漫出來的眼淚。


  這是他最後一次禦前奏對了,一旦聖人下定決心斷絕太子一係,在萬民看來,貼著‘太子黨’標簽的張九齡就絕不可能再回到中樞。


  否則,便是翻案。


  他虔誠地屈膝下跪,雙手加額叩拜,聞見冰涼潮濕的地麵夾著血腥氣,那是太子與鄂王、光王,因蒙冤而聲嘶力竭的呐喊!


  這淒厲孤絕的聲音,一定會久久回蕩在聖人耳邊吧?不分晝夜,無論晨昏,隻要他醒著,就忘不了。


  儲位之爭,君相之爭,至此,張九齡已是輸的一敗塗地,可是他臉上沒有半點親手斷絕仕途的沮喪,照樣得體大方,風度翩翩。


  長安的風,留戀地拂弄他的白發,舍不得送走大唐最後一任名垂千古的賢相。


  “臣願聖人萬安,願我大唐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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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李隆基愛好詩詞曲樂,欣賞和創作水平都不錯,所以玄宗朝高官重臣,多有文采斐然能留下千古名句的大詩人。這是個藝術上群星薈萃的時代,希望有機會再寫一本青年李隆基主角的故事。


  作者原本想寫的是曹操和曹丕父子,然而做完服飾和器物考據之後發現,漢末三國實在太窮,衣服沒啥可穿的,不能接受女主沒法換造型,所以挪到盛唐。


  竊以為這兩對父子的關係有相似之處,以及,兩位渣爹的人格魅力和吐血點也有相似之處,隻是感情上,曹操似乎比較不解風情。


  曹操的詩,曹丕留下的大量點評,都非常非常精彩,向各位親愛的讀者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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