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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散故人別,一

  時近新年, 宮中日漸透出喜慶的氣氛。


  宮闈局、內仆局、內府局上下俱是忙得腳底打旋,一頭清點內庫預備給後宮及宗室的賞賜;又替換龍池殿、飛仙殿兩處大地方的古董文玩;采辦鳥雀的,自仙鶴、孔雀以及錦鯉、龜等, 交宮中各處山巒池塘飼養;還有頂要緊的太常寺樂正, 手底下管著數萬音聲人,每逢年節必得推陳出新,排演新曲, 還需有人揣摩聖人心意, 色色斟酌妥當, 才能確定曲目。


  小算子自打領了這個統管全局的差使,晝夜不閑,□□無術, 許久逮不著空兒往惠妃跟前走動。


  這日, 好容易早起打發了幾批人,高力士也陪聖人往梨園耍子去了, 他才忙裏偷閑, 站在窗口觀望冬日裏難得的明麗天色。


  幹兒子鈴鐺恭恭敬敬遞上熱茶水。


  小算子抿了兩口, 籠著熱手爐笑道,“老天爺也是糊塗。小雪那日雪下那麽大, 今日大雪,竟連個雪粒子都沒落。”


  鈴鐺比著手賠笑。


  “小雪那日下大雪,殺了一個太子兩個親王, 宮外頭都傳開了, 說有冤情。”


  小算子愣了愣,擰住他的耳朵呼嗬斥。


  “就你這張老婆子碎嘴, 還想提拔上禦前?你別坑我了, 連你師公一道坑害!”


  鈴鐺誒喲喲躲著旋扭身子, 連聲求饒。


  “幹爹輕些,仔細手疼!”


  “你就瞧不出個好歹?三個兒子!聖人可沒掉過一滴眼淚,日日往梨園聽新曲兒,分明沒放在心上。要你替逆黨喊什麽冤?瞧見沒有,今年過新年的花樣兒比往年還多出三成呢!這是要普天同慶再立儲君的意思!你跟了我,嘴裏老掛著死了的廢太子算怎麽回事兒。”


  鈴鐺指著窗子。


  “幹爹留神,這窗子修的不好,底下老有風漏進來,一時吹著不覺得,老吹就添上頭疼的毛病了。”


  小算子嘶了一聲,忽然想起來。


  “惠妃娘娘可是頭疼好幾日了?我瞧見記檔上太醫來來去去換了幾個,沒開什麽虎狼藥啊,怎麽老拖著不好?”


  “何止幾日,打從小雪那日娘娘就落下病了,一時好一時歹,拖拖拉拉十來天。可是呢,病的倒也不厲害,太醫開的安神養氣的太平方。奴婢聽飛仙殿的人說,吃不吃兩可,總以平心靜氣,少生憂慮為重。”


  說者無心,聽者天靈蓋上猶如過了道閃電,小算子擰緊眉毛,思忖片刻,忽然瞪圓了眼。


  “娘娘的症候別在外說溜了嘴。”


  “哪兒用得著我說!”


  小算子撇嘴,“幹爹這陣子忙亂,顧不上各宮走動,難怪不知道。娘娘的症候人人都知道。昨兒退朝,還聽見禮部幾個員外郎議論呢。”


  竟有這等事!

  小算子心頭似炸開鞭炮禮花,劈裏啪啦打得人分外清醒,忙撇下茶碗抓起高山冠扣在頭上,一溜小跑著奔出去。


  鈴鐺趕在後頭急著喊。


  “幹爹慢些!待會兒管小尼姑小道士的要進來回話呢!”,哪裏還看得見人。


  小算子一進飛仙殿便聞到中藥氣味,清苦之中帶著焦香,越近越是濃鬱。


  殿中一片靜寂,惠妃日常親隨的十來個人都不知去處。


  他越往裏走越疑惑,這地方仿佛全變了樣兒,處處垂著褐黃黝黑的厚重帷幕,重重疊疊似個迷宮,叫人心慌意亂。


  他提著勁兒一步步往內室走,聽見暖靴踩在厚實地衣裏極輕微的聲響。


  待轉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空曠的房間裏,惠妃裹著雞油黃的披帛坐在妝台前,仰著臉讓茜桃抹唇彩。


  日光暖暖灑下,她側顏的線條流暢美好,似閻立本一筆勾勒而成,自額頭至鼻尖至唇至下頜,毫無阻滯。


  茜桃躬身背對窗扇,眉目衣衫盡數籠在暗影裏,端然如陶俑,正撚著一點顏色在指尖輕試。


  小算子鬆了口氣,自嘲睡迷瞪了疑神疑鬼,笑嘻嘻往前湊兩步預備請安。


  聽見動靜,那兩人一起扭過臉,惠妃嫵媚的雙眸似未聚焦,綻開笑意恍然道,“三郎來了?”


  小算子的聲音卡在嗓子眼兒裏放不出來,然而茜桃仿似未察覺不對,收回目光繼續在她唇間描畫。


  小算子嚇得心膽俱裂,向後退步時打了個絆子,直接屁股向後跌坐下去。


  惠妃道,“三郎且等等,這就好。”


  ——必是闖了夢魘了!


  小算子胡亂想著,爬起來向外頭跑,重重帷幕打在臉上又軟又膩似無數雙女人的手。他忙亂之中穿過了好多個空茫茫又影影綽綽的空間,直撞在一個人身上才咣當當滾在地上,隻得手腳並用爬開。


  那人自暗影裏走出來。


  一看見是牛貴兒,小算子定下心神,爬起來邊抹冷汗邊抱怨,“好端端的,怎麽布置成這樣?”


  牛貴兒目光灼灼,似笑非笑的為他。


  “你這個時候來做什麽?”


  小算子對飛仙殿的格局本來十分熟悉,方才驟然嚇傻了才胡亂跑,現在四周看看明白過來,扯著牛貴兒的胳膊往窗邊亮堂處說話。


  “娘娘病了這些時候,宮外有些不堪議論,奴婢急著來與娘娘商議呢。”


  小算子撩開帷幕站到日光之下,望著院中一株開得妖嬈的紅梅,殷紅寶石樣的花朵,清麗美豔直如惠妃。


  “娘娘到底什麽病,怎麽好像不認識人了似的?”


  牛貴兒堅持站在暗處,淡淡道,“也沒什麽,聖人忽然發作殺了三位皇子,還處置了好些宗親,娘娘膽小,想起從前聖人剛禦極時屠殺韋家、武家的事兒來,嚇著了。這些日子悶在房裏吃安神藥,吃的有些糊塗。”


  二十多年前‘唐隆政變’發生時,小算子還是繈褓中的嬰兒,牛貴兒也不過十五六歲,雖聽宮裏老人口耳相傳‘殺神’事跡,畢竟不曾親見。牛貴兒隨手拉塊帷幕蓋在臉上,玩笑似的遮了口鼻,像個夜行盜賊。


  “掛這些東西,一來擋風,二來是太醫的話,飛仙殿太大了,服侍人太多了,反叫人害怕。把空餘地方兒都占滿,娘娘心裏能安樂些。”


  他有理有據,態度太過鎮定,小算子也說不出什麽,隻得笑笑,“既然娘娘生的是心病,奴婢的話也不好說了,改日再來吧。”


  牛貴兒施施然一揖到底。


  “奴婢替娘娘謝過算公公高誼,待娘娘痊愈,必請公公茶敘一二。”


  ‘公公’二字是對內侍的敬稱,從前宮中獨高力士曾被人稱作‘高公公’。後來他年歲漸老權勢日盛,連‘公公’皆不足以表達敬仰之意,不知怎的,就漸漸喊成了‘高爺爺’。


  牛貴兒是飛仙殿的掌事大太監,如今儲位空懸,眼見飛仙殿就要再上層樓,能得牛貴兒親喚一聲‘公公’,小算子周身血脈都奔騰起來,臉上壓抑不住得意,忙拱手謙讓。


  “阿兄最愛開小弟的玩笑。”


  “誒,算公公何須自謙?高爺爺咱們還是當天爺老子敬著。不過嘛,老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往後的事兒,如今也能看見些影子。不然,能讓算公公管了年節下的內務大事?”


  小算子叫這頂沉甸甸的高帽子抬得有些輕飄,聳了聳肩,拍著年長自己足有二十歲的牛貴兒的肩膀。


  “兄弟我也就是個跑腿辦事兒的,一頭侍候好聖人,一頭侍候好娘娘,就出不了大錯”


  牛貴兒低頭稱是,將他禮送出去。


  小算子一出門,牛貴兒便叫四寶關門閉戶。


  “誰也別放進來。萬一聖人來了,隻說娘娘驚懼不安,請聖人先回罷。”


  四寶點頭答應,猶豫著問。


  “娘娘好幾日不肯出房門了,再這麽著,好人也給憋壞了。師傅,不如還是請娘娘多出來走動走動,散散心。”


  牛貴兒沉著臉正要說話,忽聽見一聲尖銳的驚叫,忙撇下四寶衝進內室。


  惠妃已濃墨重彩地裝扮好了,滿頭柔順青絲梳成華麗繁複的烏蠻髻,插戴了整套金鑲玉嵌寶簪環,林林種種十七八件,光彩耀目處幾乎看不見發絲本色。


  然而這樣華貴的打扮底下,惠妃的麵容卻極之慘白淒厲,甚至隱隱有些發青。


  茜桃遲鈍的瞧著驚慌失措的惠妃,手裏還舉著描畫唇彩的羊毫小刷子,似未覺出不對。


  牛貴兒道,“你先出去。”


  茜桃忙低了頭捏著小刷子往外走。


  牛貴兒候著她一出門,反手就將門扣死了,屋裏就隻剩下他與惠妃兩個人。


  惠妃斜斜撇著眼神,似在提防什麽人,踮著腳一步步蹭到牛貴兒身邊,貼在他耳邊輕聲問。


  “為何,本宮老覺得這房裏有鬼啊?”


  牛貴兒將兩手籠在袖子裏,氣定神閑地應付。


  “娘娘多心了。太醫都說了,給娘娘開的是安神補腦的方子,吃了叫人昏昏欲睡。娘娘這些時一天睡七八個時辰,睡太多,人有些糊塗了,分不清夢裏夢外。”


  惠妃慢慢繞著他打轉,懷疑的打量屋裏各個角落,繼續貼著他耳語,“你是說我夢中有鬼?你真沒看見鬼?”


  “不知娘娘說的鬼,是指何人哪?”


  惠妃被問的懵了,駐足思忖半晌,自言自語。


  “對呀,是誰呢?”


  “娘娘,這興慶宮蓋起來剛幾年的功夫,宮裏頭,就您一個人得寵,從沒有過尋死覓活的深宮怨婦,也沒有互相傾軋的婦人恩怨。郎朗乾坤,哪來的鬼呀?”


  牛貴兒猛地推開雕花窗扇。


  落日前最後一縷金光如千軍萬馬奔騰而入,肆無忌憚傾瀉在惠妃臉上,將她青白的麵色照得金燦燦的。


  惠妃卻仿似未被陽光刺痛雙目,大張著眼喃喃重複,“是啊,興慶宮不該有鬼啊。”


  “武驪珠!”


  虛空中忽然響起爆喝。


  惠妃渾身一顫,尋聲向長榻望去,便見一個身材頎長的女子悠悠自榻上坐了起來,通身白衣,頭發披在肩後,仿佛是個脫簪待罪的打扮。


  惠妃奇怪的盯著她,覺得這個樣子十分熟悉。


  榻前矮桌上小小一尊博山爐焚著香,篆煙細細,馨香繚繞,筆直的嫋嫋升起,散開如霧。


  那女子伸手輕輕撩撥,煙卻仿佛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仍舊保持原狀。


  “啊——”


  惠妃低低出聲,躲到牛貴兒身後攀住他的肩膀,小心翼翼探出頭來,“她是鬼,她就是鬼。”


  牛貴兒分腿而立,昂然威武的撣了撣袖子。


  “娘娘認識她麽?所謂‘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孤魂野鬼打這兒路過,不理她就是了。”


  “我認識她麽?”


  惠妃歪著頭細細思索,半晌終於明白過來,仿佛學中孩童猜中了夫子的問題,興奮雀躍地高聲叫道。


  “我知道了!是趙家姐姐,是麗妃!”


  天色越發黯淡,烏鴉撲棱棱驚叫著掠過,縱身飛向遠處。傍晚時分的北風分外陰冷,烏黑的半麵天空漸漸擴散開,吞沒另外半麵晚霞絢爛的長空。


  惠妃的臉一分一分暗下去,浸沒在墨汁一樣粘稠濃鬱的暗夜裏。


  “是你害死了我兒子李瑛!”


  “不,我沒有,我沒有,我隻是,我不知道——”


  惠妃顫抖著擺手,絞盡腦汁思考原委,腦子裏卻一片混沌。


  “不是你是誰?是李瑁?還是鹹宜?”那女鬼音調雖低,卻十分淒厲恐怖,滿含怨毒.

  “是誰送了盔甲給我兒?是誰哄騙他闖宮?”


  惠妃急的像個熱鍋上的螞蟻,兩手扭在身前皺眉苦思,語調越來越高,“我送的盔甲嗎?我哄騙他嗎?”


  牛貴兒插口問,“娘娘當真不記得了?”


  惠妃仿佛撈住救命稻草,一把攥住他手腕,“是我嗎?我叫你去給阿瑛送盔甲了?我叫你去騙他入宮了?”


  “不是你是誰?”


  女鬼尖利的咒罵,“除了你,還有誰想叫我兒死?我兒死的好慘啊,你知不知道?劊子手砍斷了他的頭,那頭咕溜溜在地上打轉!血,血漏了一地,大雪地上,全是血!”


  這恐怖的畫麵被她描述的十分生動,如在眼前,惠妃的精神繃到極限,尖叫一聲昏厥過去。


  牛貴兒歎口氣,將她抱回榻上。一道修長的身影閃出重重帷幕,消失在蒙蒙的灰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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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的章節名都是詩詞,隻有這句珠散故人別,是我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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