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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煎何太急,二

  方才那禮部員外郎越聽越氣, 自謂從前受了太子蒙蔽,顧不得人微言輕,憤而劈頭大罵。


  “太子貴為國之儲君, 蒙聖人以江山托付, 本當自省自覺,規範己身,卻多行不忠不義不孝之舉。從前宗正寺曾有奏折, 指太子於煙花柳巷中醉酒胡言, 隨意指斥至尊, 臣還曾為太子推脫解釋。呸!竟是一輪明月照溝渠了!”


  “……你,你休要攀誣我。”


  李瑛嚇得麵色蒼白,眼神黏住高力士手中寶劍上滴的血。


  他一生人從未真正置身險境, 頭先雄赳赳氣昂昂來救駕, 還以為平日操練得宜,此番必能於萬軍之中立下不世之功, 將儲君位置紮個牢實。萬沒想到, 且不說並無出手機會, 就連別人劍上的血都嚇得他戰戰兢兢。


  他虛弱的辯解。


  “兒臣不明阿翁所言何事。方才兒臣行至殿前,見無一親衛在側, 還以為賊人已殺入殿內,方才未經宣召而擅入啊!”


  李隆基充耳不聞,抱著手臂, 冷冷打量李瑛。


  那目光如同他身上金線繡的雲中龍一樣尖銳傲慢, 李瑛瑟瑟發抖,顫聲道, “聖人……阿耶, 您信兒子啊!”


  他懦弱膽怯的模樣惹得李隆基煩悶起來, 麵色一沉,哼了聲,厭棄地把頭扭向一邊。


  “員外郎用詞太過斯文,目睹如此行徑,便當直斥亂臣賊子!”


  李瑛等聞言大駭,一齊撲通跪倒,搗蒜般砰砰磕頭。


  李林甫、裴耀卿聽出聖人話裏的意思,對視一眼,深感此事難以善終,必將朝野動蕩,皆惴惴不安瞧著李隆基。


  那員外郎低頭想了一回,向三人濃濃唾了一口,轉身麵朝李隆基跪下,歎氣道,“臣等從前維護太子,皆是為國盡忠,並非與之結黨。今日方知大錯特錯,求聖人寬恕。”


  “員外郎休自責,朕也被這無君無父之徒誆騙了多年。”


  李隆基不怒反笑,揮手道,“朕累了,退朝吧。”


  他徑自起身離去,李林甫與裴耀卿連忙跟上,百官默默搖著頭從李瑛身側走過,仿佛瞧不見他驚慌失措,委頓而茫然地痛哭流涕。


  大門洞開,大漠冰川來的北風放肆灌入。


  李瑛伏在地上,後背暴露在狂暴的風雪中。冰涼的雪點子貼上來,化成冷水,又貼上新的。他心口一點點涼下去。


  這兩個月,禮部、刑部、門下省,都曾為了他與聖人據理力爭,可是如今,他們都撇下自己了。朝堂上不再有支持者,後宮裏隻有妖媚惑主的惠妃,儲位真的保不住了嗎?


  鄂王李瑤不甘心,衝著李隆基的背影大聲喊,“聖人!您錯怪二哥了!”


  “走吧。”


  高力士還劍入鞘,刷地一揮手,便有黃門上前拿繩索捆了三人。


  “阿翁瘋了?我等皆是親王,豈可斯文掃地?”鄂王不置信的死命掙紮。


  “皆是親王?”


  高力士反問,“四郎以為還是嗎?”


  鄂王大吃一驚,轉身拉住李瑛嘶啞道,“二哥!別哭了!阿耶要奪咱們爵位呢!”


  光王震驚的揚起臉,“不可能!”


  高力士冷眼旁觀三人表現,微微眯起雙眼,心底生出一絲疑惑。


  龍池殿的偏殿是個一正兩梢間的格局,最裏頭擺了軟塌,外頭用百寶閣和簾子隔出一個小小書房。書桌上燃著雲蝠紋鎏金熏爐,窗戶底下高幾上擺了大梅瓶。外頭天寒地凍的,這屋裏地方小,隻靠地龍也熏得熱乎乎。


  李隆基脫了大衣裳笑著招呼,“兩位相爺皆是宗室近親,隨意坐了就是,不必拘禮。”


  裴耀卿依言坐了。


  李林甫站著不動,緩緩道,“聖人,相爺既遭貶謫,左相空懸,不若先提拔了裴相,以安天下。”


  “哦?朕要安的是沒了張九齡的天下嗎?李相說話遠兜近繞,滴水不漏啊。”


  李隆基饒有興味的打量李林甫,“李相可是覺得朕被三個兒子逼宮還如此鎮定,太過冷心冷情?”


  李林甫凝住麵目思忖片刻,抬眼迎接君上懷疑的目光。


  “聖人坐擁四海,萬事係於一身,豈會如尋常爺娘一般,遇著兒女忤逆便跳腳動氣。”


  相較於張九齡,李林甫有個巨大的優點,就是音色清亮柔軟,咬字清晰準確。張九齡出自嶺南,雖然刻苦學習了官話,口音還是鏗鏘利落,兼之態度強硬,常予人壓迫感。而李林甫自幼在洛陽長大,又跟隨薑皎生活多年,說話斷句的習慣都讓李隆基聽得十分順耳。


  李隆基輕輕笑了一聲。


  裴耀卿道,“聖人,此事疑竇重重,又幹係深遠,正需斟酌處置,更不宜心浮氣躁。”


  “裴相言下之意,還需會同三司審理嗎?”


  裴耀卿聽出君上質疑,心中頗為忐忑,便聽李林甫和煦的笑了笑,淡淡道,“臣以為,內帷變故,越少為外臣所知越好,更何況今日諸臣皆在,眾目睽睽之下太子等披甲上殿,狂悖之心已無可辯駁。”


  裴耀卿難以心服,猶豫片刻仍堅持。


  “聖人,《唐律》嚴苛,京中人等皆不可私藏兵器,違者流二千裏。諸如宗室、貴戚、重臣等,甲胄多於五件即為謀逆大罪。太子今日闖宮固然罪無可赦,然其手下兵卒之武器來曆,臣以為應當詳查。”


  李林甫摸著鼻子悠然道,“裴相,太子既有心闖宮豈會不備兵器?闖宮已是大罪,多犯一條,虱子多了不癢。兵器一事權且不言,臣以為,左驍衛被何人調走,更值得詳查。”


  “兵器之事與侍衛之事兩者並行不悖,皆應徹查。李相為何獨對兵器之事高高掛起?”


  “非也。臣以為,三王闖宮乃是宗室之恥,查辦固然要緊,卻無需興師動眾,而是提綱挈領即可。兵器者,追根溯源,無非是銅礦失於看守,流落賊人手中,由江湖人士鍛造冶煉,又為太子高價購買。此一條線雖易於察訪,卻牽扯甚多。若將朝廷秘聞泄露遠至山西等地,豈非因小失大?”


  裴耀卿久掌刑獄,方才一心念著將事情清清白白查明,遭李林甫幾句分析,自己也覺得仿佛眼界狹小了些,臉上發白,不由呆呆應道。


  “李相所言也有道理。”


  始終沉默的高力士忽道,“老奴執掌宮中宿衛大權,親手定的四衛章程條例。如無老奴到場,旁人要將左驍衛調離崗位,需手持老奴的金魚袋。然此物此刻尚在老奴身上,也就是說,有人仿製了金魚。此節倒是大為蹊蹺啊。”


  說著,高力士探手自腰間掏出魚符輕輕擱在書桌上。李隆基瞧著魚符微微眯眼,半晌未開腔。


  屋內長久安靜,點滴可聞。


  李隆基麵上喜怒難辨,垂著眼皮不開腔。


  李林甫道,“臣曾任禮部尚書,鬥膽揣測一二。禮部負責監製魚符,因事關重大,向來隻有三數人參與現場監督製造,如臣等,隻見過實物,沒見過製造過程,據工匠所言,工藝流程繁複,且難度極高,外間絕難仿製。不過,若是自家有魚符,又懂得其中紋樣規矩,也可仿個七八分像。我朝承平日久,高將軍此符想是從未真正動用,左驍衛一時分辨不出真偽,雖然失職,也算事出有因。”


  高力士點頭讚同,“老奴也做如此想。”


  議到此節已是水落石出,李隆基端坐上位逐個凝視三位近臣。


  李林甫態度謙恭兩肩收緊,微微垂著臉;裴耀卿猶皺著眉思索;高力士莫測高深不明喜怒。


  過了好一會兒,李隆基靜靜道,“李相,煩你替朕擬了奏章吧。”


  李林甫忙躬身應是,上前兩步側身向著君上,下盤蹲穩馬步,手持禦筆垂頭等待。


  “廢太子瑛、鄂王瑤、光王琚為庶人,流薛鏽於襄州。”


  屋內無人說話,李林甫寫閉放下筆,扯住裴耀卿的衣角,兩人輕輕退步離去。高力士的寶劍橫刀都撇在外頭,身上沒有血跡,但仍沾染了血腥氣。


  李隆基抽抽鼻子,淡聲道,“焚些瑞腦吧,這味兒太衝了。”


  客棧中。


  安祿山被綁了兩三個時辰,出宮時才敢解開,兩臂早勒得發麻,正坐在桌前揉肩膀。張守矽左手提酒壺,右手夾了一大筷子牛肉塞進嘴裏,搖頭晃腦的感慨。


  “你真是天生命硬,帶著死罪上殿,竟撞上這等大事,聖人也顧不得責罰你。”


  安祿山道。


  “太子瞧著也有三十多歲了,又不是毛頭小夥子,怎會如此愚蠢?被人以陰私手段坑害,竟無力反擊。”


  張守矽忙丟開筷子去捂安祿山嘴巴,嗬斥,“他是太子!哪輪得到你論長短。”


  “漢人真麻煩,太子又如何?皇帝本當有能者居之,管他誰生的。幸虧有人拉他下馬,不然往後他做皇帝,難道要我向他磕頭跪拜?那不如反了算了!”


  他大言不慚,張守矽也不以為意。


  武將畢竟不同於文官,倚仗戰功說話,言行上沒有那麽多戒律。


  “反什麽反,你以為做皇帝容易。當節度使,獨霸一方多麽自在,錢也有,兵也有,女人也有,遇到麻煩,回頭叫聖人做主就是。我瞧聖人都不如我快活。”


  安祿山滿臉鄙夷,猛地大拍桌子,哇哇呀呀大喊。


  “一年四趟叫你進京磕頭,你忍得?”


  “你拜我做幹爹也磕頭,你為何忍得?”


  安祿山唾了一口,罵罵咧咧,“我敬你是條漢子,又救了我的性命,莫說叫你幹爹,便是叫爺爺又如何?太子蠢笨如豬,我不跪他。”


  張守珪心道這幹兒子一副直心腸,快言快語,忠肝義膽,實在比京中貴人容易相處,他嗬嗬笑道,“你逃過今日之劫,實在應當好好慶賀,走,幹爹帶你見識見識長安繁華!”


  忠王府,明月院。


  數九隆冬,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院中兩株玉蕊檀心梅開的恣意放肆,火紅的花瓣上點綴著粒粒白雪,晶瑩剔透,襯著黃玉般的花蕊,似年前越南敬奉的擺件。長榻前後擺了兩隻碩大的銀鎏金鳳穿牡丹鼎爐,烘的屋裏暖洋洋的,塌邊放著一架搭著豹皮椅袱的太師椅,上頭蜷著個錦衣華服的少婦。


  “王爺許久未曾回府,如今宮裏頭風聲一日緊似一日,我這心裏亂糟糟的。”


  杜若坐在繡墩上欠身勸慰。


  “王妃別多心了,宮裏的事兒都是繞著太子,咱們家貼牆根看著,別往前頭擠就是。”


  英芙忍不住埋怨。


  “府裏二三十口都是他的老婆孩子,就不能交代兩句話?”


  杜若也忐忑不安,然這些時日日陪伴敷衍英芙,已累的半死不活,隻得隨口道,“妾的阿耶說,隻要有相爺在,一時半會兒還廢不了儲。”


  英芙搖搖手。


  “唉!天下人都這麽講!可相爺再能幹,一來不如長孫無忌貴為國舅,二來不黨不朋全無援手。聖人有心拿他開刀,他還不是泥菩薩過江。”


  正說著,城中忽然敲起暮鼓,沉沉的鼓聲敲得人惶惑不安。


  杜若心底一凜,驀然間想起阿娘的經曆,隻覺得身子發寒,從骨頭裏滲出一股冷意,饒是屋裏溫暖如春,她卻冷的發抖。


  英芙奇道,“鍾樓昏了頭了,這才巳時三刻呢。”


  “王妃。”


  風驟匆匆打簾子進來,滿麵憂急地回稟,“宮裏傳話,叫各位皇子即刻進宮不得有誤,遲了以違逆至尊論處。”


  “什麽?”


  英芙自太師椅上站起來,手扶著椅背簌簌發抖,“宮裏出事了?”


  風驟直愣愣瞪著眼,“方才傳話的小黃門說,如今全城戒嚴,叫咱們隻管交出王爺,旁的一概不讓問。”


  英芙頓時慌了手腳。


  “要是,交不出呢?”


  “便,便要,王妃與嫡子入宮。”風驟驚慌失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竟哭出了聲。


  “要我的六郎?”


  英芙聲音發顫,軟綿綿跌坐在椅上。


  杜若緊緊揪住英芙的袖子,“宮裏沒敲雲板,想來,還不曾出大事。”


  英芙倒吸了一口冷氣,頓時明白過來。


  “啊,是,隻要未死人,都還好。”


  “那也未必!”


  守在門口的雨濃顫聲插口,指著外頭回廊怯怯道,“十六娘來了。”


  杜若抬眼瞧,果見一個鳳冠霞帔的年輕婦人急匆匆闖進來,一進屋就抱住英芙的大腿跪下,放聲大哭。


  “六姐姐救我!”


  英芙忙扳起她的臉。


  杜若站起身比著手退後半步,鄂王妃韋水芸長得並不像英芙,巴掌小臉,圓圓眼睛,五官濃麗而生動,不過神智惶恐焦灼,已熬得眼眶發青。


  不等英芙詢問,韋水芸已哭的淚水漣漣。


  “太子昨夜請四郎過府宴飲。我左也攔不住,右也攔不住,就怕他們醉酒生事。可是一上午人都沒回來,也沒丁點兒消息。方才突然敲了暮鼓,宮裏又來人,可是來抓我的?六姐姐,你可不能把我交出去啊!”


  英芙聽得糊塗了,愣愣看著她。


  杜若冷了臉,大聲喝道,“鄂王妃休胡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若宮裏尋鄂王妃,難道咱們王妃要抗旨嗎?”


  水芸惶然道,“不是抓我的?”


  杜若道,“宮裏到底怎麽了,咱們都是蒙頭傻子一概不知。不過既然已經出了事,再哭也於事無補。眼下還是以尊奉宮令為重,鄂王妃請先去坤寧宮,餘下的事等咱們王妃鬧明白了,自會替鄂王妃打算。”


  英芙也道,“如今一切未明,不許你這樣哭喪著臉說些顛三倒四的話,沒得衝撞了至尊。”


  英芙用詞雖嚴厲,語氣還是溫柔勸慰,水芸愣了愣,癱軟在地喃喃道,“不是抓我就好,不是抓我就好。”


  英芙拍她肩膀輕聲安慰,吩咐雨濃,“去,點一盞安神茶給十六娘。”


  杜若冷眼瞧著,暗想英芙還是寬厚仁善,平日沒少抱怨十六娘小性兒,眼皮子淺,大禍臨頭倒是姐妹情深。


  風驟攥著帕子問,“王妃,宮裏人還在門上候著,怎麽回話?”


  水芸聞言身子又是一緊,急問,“宮裏找六姐做什麽?”


  “與你不相幹,瞧這陣仗,隻怕是要把各位親王都召了去。”


  英芙緊張過了頭,反而鎮定下來,抹幹了眼淚沉聲道,“雨濃,你速速換了衣裳帶六郎出城。”


  雨濃急道,“獨送六郎出城嗎?你不走?”


  英芙垂頭苦笑,“王爺有難,我豈能獨善其身。”


  氣氛被她說的無比凝重,杜若與雨濃遲疑對視,雨濃咽下唾沫嘶啞道,“叫風驟帶六郎走,我陪著你……”


  “萬萬不可!”


  張孺人帶著七八個膀大腰圓的宮女衝進內室,滿麵淚痕拜見了英芙,“還請王妃即刻帶嫡子入宮,切不可在節骨眼兒上見罪於聖人。”


  屋裏各個都是戰戰兢兢,獨張孺人殺伐決斷,極有把握的樣子。


  水芸顫聲問,“張秋微!你什麽意思?你是不是知道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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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難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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