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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故人情,二

  子佩豪氣幹雲地揚脖飲盡酒水, 看也不看麵若金紙,手指發顫的太夫人,提起裙子便向外走。


  眾人都驚得呆了。


  自從聖人禦極以來, 除開先皇後王氏, 還有誰膽敢在內廷大放厥詞?


  太原王氏數十年一蹶不振,難道今後,楊家也要步他後塵?

  薑氏經曆過家破人亡的慘痛, 心下不忍, 呼吸重了幾分。韋青芙同情的目光掃過來, 幾不可見的輕輕搖頭。


  李瑛板著臉呆坐不語,雙手擱在案幾上,握緊, 鬆開, 再握緊,再鬆開, 好半晌才下定決心, 站起來向惠妃行禮。


  “內子所言, 即是孤的心裏話。今日冒犯阿娘,孤改日去向阿耶領罪。”


  ——內子?

  杜若陡然抽緊眉頭。


  李瑛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直直離去。鄂王掙脫韋水芸的控製, 一躍而起追隨在太子身後。光王賠笑向上首看去,沒有動身。


  午後日影傾斜,淺淡而泛著金光的細密絲線落在金燦燦的地磚上, 編織出光影迷離的大網。


  惠妃麵上沉靜如水, 看不出表情。


  太夫人滿麵懊惱,不知是後悔與惠妃結親, 還是後悔未能阻止子佩嫁給太子, 亦或是, 後悔自己太過貪心?


  鹹宜遲疑,忽然對無知又單純熱烈的子佩生出同情。


  獨楊玉撥弄著耳邊晶光璀璨的明月璫,仿佛自己並不是眾矢之的一般,輕輕巧巧提著裙子走到杜若身側跪坐,意味深長地輕笑出聲。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今日四姐姐可算得著一份真心了。”


  她音量並沒壓低,不獨杜若,就連惠妃與太夫人亦是聽得清清楚楚,兩人不約而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杜若與鹹宜則齊齊怔住。


  鹹宜想,同一件事,擱在自己看來,是台底戰役的巨大勝利,在楊玉看來,卻是懸崖峭壁上開出的花朵。


  杜若想,挺身而出替太子擋劍換來的情意,能算真心?

  惠妃目的達到,客人們也都是食不甘味。


  整頓飯信息量太大,有太子的束手無策近於無能,也有惠妃的穩紮穩打咄咄逼人,更有楊家的疑似傾覆。薑氏等世家宗婦固然各懷心事,宗室內眷們更在心底掂量著下一步的局勢。


  宴席在毫無爭議之下迅速結束。


  鹹宜扶著惠妃往內殿走,楊玉完成了‘出頭鳥’的重要任務,一身輕鬆,閑庭信步地趕上杜若慢吞吞的步子。


  李璵默默後退一小步,換了條路出宮,給兩人騰出空間。


  楊玉親熱地挽住杜若的臂膀。


  “如何,這場戲值得你進來看看吧?”


  杜若修長的手指摁在心口上,低聲埋怨。


  “神仙鬥法,你把我請來作甚?方才那劍拔弩張的樣子,娘娘一個不高興,先拿我在陣前試刀。”


  “真沒出息!娘娘衝著誰也不會衝你呀。你算哪個名牌兒上的人物?”楊玉取笑,“我不請你,忠王敢帶你來見世麵麽?”


  “你不怕?這鍋水眼瞅著就要燒開了。”


  楊玉搖著頭悠悠拐彎,右手舞蹈一般輕盈地劃過廊柱上精雕細刻的雲中金龍,差點在廊下撞上一人。


  子佩擋在前方定定看著兩人親密的姿勢,抬臂指著楊玉嘴角擰緊,眼看著就要哇地哭出來。


  杜若心頭一慌,搶先問。


  “你還在這兒幹什麽,怕娘娘不收拾你呢?”


  “你!虧我處處替你打算著!你就這麽對我?!”


  此處離開飛仙殿不過七八丈遠,動靜略大點兒就能聽見,杜若急忙捂住她嘴。


  “醒醒!你身後還有楊家呢!你一個人罵痛快了,阿耶阿娘怎麽辦?”


  “他們早就不管我了!我惹了禍,他們把脖子一縮,生死由著我去!若兒,你知道我的脾氣,我但凡不樂意,我天翻地覆的鬧!”


  “別撒大小姐脾氣了!”


  杜若憋著火氣,四麵一瞧,除了楊玉別無他人在側,她狠狠心,揚手就是一巴掌打下去。


  ——啪地一聲!

  好大動靜。


  杜若手心火辣辣的疼,再看子佩,人都傻了,直眉楞眼站著不動,臉頰上紅起來一片。


  杜若拖著子佩往前頭走,邊走邊罵。


  “你什麽時候能長副心眼子啊?!”


  子佩像被這句話燙著一樣,眼圈一紅,捂著臉低聲辯解。


  “我要像你那麽雞賊,我還能跟你要好?你有一萬個心眼子,你想我也有嗎?我真是那樣人,你就不怕我算計你?”


  杜若揉著手心,心裏頭也亂糟糟的。


  杜家微不足道,這盤棋,連李璵還沒資格上棋盤呢,她怎麽敢去摻和?可是眼睜睜看著子佩傻不愣登往絕路上闖,她又不能袖手旁觀。


  轉眼兩人走出去二十幾丈,遠近宮室清淨無人,大叢雜草野花在道邊張揚開放,和著春風雨露肆無忌憚。


  “你這樣不妥。”


  杜若低頭道,“楊家越是不管你,你越不能破罐子破摔。更何況,方才你走了沒瞧見,太夫人起身都艱難了,你這樣嚇唬她,她一把年紀,焉知受不受得住。”


  子佩總以為自己生在大明宮裏,是尊貴的嫡長公主之女,連韋皇後和安樂公主的慘死都沒能讓她清醒過來。她根本就沒有想過,方才情形,惠妃要把楊家滿門抄斬,也不是沒有由頭的。


  “這些事都不要你管!我隻問你,你當真要跟這個假貨姐妹相稱?你把我放在哪裏?!”


  杜若看著她被滿水洗刷的一塌糊塗的妝容,各種滋味雜陳,既感懷她對友誼的執著,又氣惱她的小姐脾氣什麽時候才能改,錯亂之下,想起一事,急忙問。


  “太子如果真的出了事,你打算怎麽辦?”


  “算你有良心!”


  子佩氣哼哼地,正待細說,忽見楊玉背著手散散淡淡跟了來。


  杜若一愣。


  子佩已氣憤地衝著楊玉大喊,“我有什麽你都要搶嗎?”


  楊玉秀麗無匹的長眉挑起,“四娘子,我且勸你一句,這世上要你去搶的東西,都不值錢。”


  “你還敢說風涼話?!”


  子佩怒目瞪視,滿腹委屈都在楊玉輕描淡寫的諷刺中爆發出來。


  從最最開始,一切問題就來源於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楊玉,搶了她的夫婿,搶了她的家世,搶了她的榮耀,如今又要搶走她最好的朋友!


  子佩卷起袖子就往前躥。


  楊玉不慌不忙抬起手臂,也開始卷袖子,動作比她還果斷,還有力。


  “要打架?我比你強。”


  子佩目瞪口呆。


  “……別別別。”


  杜若插在兩人中間哭笑不得。


  楊玉的個性明明比子佩精明成熟許多,不知道為什麽,老不肯放子佩一馬,逗孩子似的跟她繞著圈兒掰扯。


  楊玉沒好氣兒的唾了一口,指著杜若輕蔑地搖手指。


  “你們兩個都是糊塗蛋!你,為杜家鋪路,往後他們發達了,第一個就把你過河拆橋。”


  楊玉又指子佩。


  “你,真楊假楊要緊嗎?你祖母老歸老,可不糊塗,她眼睛裏隻有好處,哪管我是真是假?你多學學她罷!”


  轉眼十月二十五,便是杜若回娘家的日子,事先果兒已叫人通報過。待下車進門時,打眼一瞧,海桐便頓住腳步愕然發問。


  “呀,這別是走錯了家門兒吧。”


  杜若也在猶豫。


  杜宅的院牆大門重新修葺過,尋常灰磚換了三尺長的青石板,氣象頓時不同,門內還多了一座雕花鑲玉板的富貴吉祥照壁,影影綽綽擋了視線,平白顯得庭院深深。


  一個身著挑金線杏子紅短襖配月白綾裙的丫頭像是已等了許久,迎過來笑道,“二娘子難得回來一趟,怎的不敢進門兒?”


  她十五六歲年紀,頭上紮著雙髻,簪了絹花兒,也有幾分顏色,應是個丫鬟,可是身上料子太好,說話做派又不倫不類的,倒像是蓮葉的品格。


  杜若躊躇著不知該如何稱呼。


  那丫鬟卻是個自來熟,上手就要拉扯,海桐忙擋在前頭,掛著笑隨她轉過照壁,便見一個打扮樸素的婦人站在正堂屋簷底下,身後也有兩三個人,一瞧見杜若,她便笑盈盈迎上來。


  “可算是來了,我從早起便等著了,果然貴人腳步遲。”


  杜蘅婚前愛穿桃紅鵝黃的軟和色調,上回進王府還專意往富貴熱鬧上打扮過,可眼前這婦人卻一身極淡的豆綠,眉目也畫的淺,偏今日天氣陰沉,看著就有幾分灰撲撲的憔悴。


  杜若怔了怔,莫名想起那晚李璵的囑咐,迎上去挽住她笑道,“阿姐眉色淡了些,待妹子替你描畫描畫。”


  杜蘅恍然無跡地側身避過,臉上半笑不笑地,似是在探問又似自說自話。


  “家裏自是不如王府的胭脂水粉顏色好,養的你白嫩水潤,越發出色了。”


  她上下打量杜若穿的鳥銜瓔珞月華錦短襦,又看頭上簪環,挑了挑眉,挑剔地點評。


  “王爺未給你置辦首飾麽?怎還戴著娘家東西。”


  杜若隻做聽不懂話裏的醋意,低頭嘟囔了一句。


  “王府規矩嚴。”


  她湊上去挨著杜蘅低聲笑道,“那個丫頭哪兒來的,堵在門口嚇我一跳。”


  方才那丫頭倒是伶俐,見姐妹倆咬耳朵,心知是議論自己,竟將手一甩,昂著頭,利利索索地走快兩步,一轉身就沒了人影。


  杜蘅揉著太陽穴嗤笑,“人雖然換了,這腔調,你看不出?”


  “蓮葉呢?”杜若醒過味來。


  “已打發去莊子上了。”


  杜若納罕,“莊子上?就配給上次見過袁家那小哥兒了?就這麽交過去完事兒?她焉能安心在袁家過活。”


  袁家三代的男婚女嫁都是杜家應承,向來家裏婢女到歲數便打發去配人,可是蓮葉的身份到底兩樣,袁家小哥瞧著是個精細講究的兒郎,怎肯拾他人牙慧?若是旁人偶然失足也就罷了,偏蓮葉那樣高調,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唯恐人不知道,這一嫁過去,隻怕要嚷的四裏八鄉都曉得她與杜有鄰的首尾。


  “咱們兩個潑出去的水,不好管娘家房裏的事兒。”


  杜蘅眼神斜斜一乜,語氣有些刻薄,舉起帕子抹著唇角,“再說,沒在名牌兒上的人,可不就是隨意處置嗎?”


  杜若似被針戳了一下,眼底又酸又辣,頓時接不上話頭。


  海桐仿佛沒聽出杜蘅話裏的鋒芒,在旁大大方方道,“二娘子是想把袁大郎留給奴婢?就手占了也不相幹,奴婢不著急。”


  杜蘅噗嗤一笑,挽著杜若的胳膊收緊了些,杜若才找到幾分久違的親近熟稔。


  待進了裏屋,杜有鄰滿臉喜氣坐在上首,身穿挑金線淺緋色圓領袍,頭上隆重地戴著烏紗帽,旁邊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童比著手侍候。韋氏大約為了應景,也換了簇新襖裙,神色還是懨懨。


  那丫鬟進了屋,也不拜見主母,徑自走到杜有鄰身後站了。


  杜若忙走到座前盈盈下拜。


  “恭喜阿耶官升一級,從此後身著緋衣,腰配銀魚,自有前程似錦。”


  “前幾日東宮裏諸位與某治酒送行,也是說這樣套話,某便聽得不甚耐煩。”


  杜有鄰坐著受完了禮,忙離座親將她攙扶起來,摁在椅子上坐了,自己便站在她跟前,握著她手嗬嗬笑。


  “然從若兒嘴裏說出來,那便是十足的好話,吉祥話,貼心話。”


  “阿耶的運道來了,擋也擋不住的,還要什麽吉祥話兒。”


  杜若心裏膩歪,隨口敷衍了,不由自嘲,也算是從王府裏磋磨出來,輕易不再為這糊塗阿耶生氣,麵上嘻嘻哈哈能揭的過也就算了。


  “對對對!杜家借你吉言!若兒就是那好風,直送某上青雲!不光是某,就連思晦如今也順著你上去了,杜家往後全都指望著你!”


  “阿耶家世學問都好,辦事老道,從未與人紅臉的,同僚豈有不真心相賀之理。不知阿耶現下在哪個衙門辦事?”


  杜有鄰哈哈大笑。


  “若兒竟還不知道,托借賢婿之力,某已是太仆寺主簿了,秩正五品。如此一來,思晦即便不得廣平王青睞,也可以恩蔭出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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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打架,子佩打的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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