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長安不見月> 雙飛西園草,二

雙飛西園草,二

  一時散朝, 李隆基起身離殿時眼神微撇,五兒點頭留下,片刻趕上他, 嗬著腰道, “聖人料事如神,李相果然又是這般呢。”


  “怎麽說的?”


  “李相說,朝廷提拔臣子的事, 聖人不用向臣下們商量。”


  小算子站在李隆基身後插口。


  “相爺年紀大了, 很有些不知好歹。聖人特意叫奴婢去他府上跑一趟, 他倒還好意思揣著明白裝糊塗。”


  李隆基還沒吭聲,高力士已嗬斥他。


  “小兔崽子活膩了?聖人跟前幾時輪到你嚼舌根子?聖人方才想吃哈密瓜盅配上酸牛乳,你去小廚房說一聲, 照上回惠妃娘娘那個口味。”


  小算子嬉笑。


  “上回那半盞剩的都是五兒吃了, 爺爺不若叫他跑這趟。”


  高力士齜牙咧嘴抬腳踹他,他才屁顛屁顛跑著去了, 再看五兒。五兒卻是懂事, 轉身就走, “奴婢也跟著去瞧瞧。”


  這兩個一走,剩下的人明白意思, 紛紛退開三五丈遠。李隆基臉上的笑意垮下來,哂笑道。


  “朕瞧驪珠嫌飛仙殿小了些。”


  “娘娘的脾氣您知道,若叫她不操這份兒心, 還不憋死了。”


  “心思盡用在雀奴身上, 朕的心事倒不肯好好琢磨琢磨。還是小時候的脾性,心裏頭日日念著朕, 嘴上盡記掛大哥。”


  李隆基抬眼看看朗朗長空, 流雲絲絲縷縷翻卷不定, 不免失笑。


  高力士鬆口氣,見小算子馬不停蹄地跑回來,便吩咐擺駕去飛仙殿,小算子聽見,喜滋滋抽了抽鼻子。


  帝妃相安無事,卻說這頭,李林甫下了朝,騎馬便向裴府來。


  琴熏聽門上報說李相求見,驚喜的差點兒跳起來,忙正了衣冠,在麵頰上添了兩筆斜紅,又裹了殷紅灑金粉的披帛,親自迎出來。


  自裴太師去後,裴禛得了朝議郎的位置,便常在宮裏歇宿。琴熏再無顧忌,在家中做妖冶扮相,招惹些登徒浪子來往,然而入幕之賓多矣,又有誰能及李相風姿?

  琴熏自少女時已十分迷戀李林甫。


  他雖然出身宗室,卻因家貧自幼寄人籬下,獨自在舅父薑皎家生活。薑皎性情落拓不羈,豪邁直爽,並不喜愛長袖善舞、溫言笑語的李林甫,反說他詭詐。


  兩人相處,他總是淡淡的,不主動,亦不拒絕。


  琴熏火一樣激烈的性子,一向要風得風,即便武家覆滅也不曾稍減自信,偏對柔韌似水的李林甫,近不得,遠不得。


  兩人相識也快二十年了,這還是李林甫第一次主動上她的門。


  琴熏站在月洞門前翹首張望。


  李林甫背對著她,負手站在楓樹之間,其時秋色盡染,五爪紅楓飄飄灑灑,已鋪排得滿院皆是,他頎長的正紅身影滿懷寂寥,墨黑長發襯著金燦燦的三梁進賢冠,腰間別著的銀絲馬鞭上,雪白的穗子隨著風過輕輕飄拂。


  琴熏不由看得癡了。


  長安人都說張九齡風度翩翩天下第一,其實相爺那般寧折不彎的性子,剛健太過,哪裏及得李相風流別致?


  眸光流轉之間,她的笑意悠然清淺,輕聲問。


  “今日怎麽了?”


  李林甫聞聲轉過臉,神色一如往日溫煦寧和,淡淡應道,“今日想你,來看看你。”


  琴熏又是委屈又是歡喜,心頭澎湃如海浪湧起,竟是哽咽難言。


  偏有家丁走過,她忙定定神,含笑轉身在前引路。


  “院子裏冷,記得那年薑氏嫁了韋家二郎,你在風裏站久了,便病了一場。”


  兩人多年來往情分,彼此性情早已摸熟摸透,琴熏忽然提起薑林棲,李林甫怔了怔,腳下竟挪不動步子。


  琴熏回身看了他一眼,低聲叮囑。


  “你別理我這句就是。”


  她仍舊在前頭走,李林甫腳下踩著層層疊疊的楓葉,吱吱作響,仿似少年時薑氏做的綠菊花瓣枕頭,午睡時揮之不去一抹隱約菊香,夢裏都是窸窸窣窣細碎的聲音。


  短短一進院子的路,兩人一前一後,竟走得旖旎多思,許久才到。


  待坐下,琴熏右腿盤在身下,伸長了左腿,扭身倚在憑幾上。


  她是個豐潤靈動的美人兒,如今年紀雖大了,情韻未減,玲瓏身姿雪膚玉容,隨手扯了披帛繞在手中把玩,仍舊問那句。


  “今日怎麽了?”


  李林甫解了金冠在案上擱好,墨樣長發上便隻餘一條飄逸的白色發帶。


  三梁進賢冠從前裴太師也有一隻,琴熏從未覺得那冠精致隆重,襯的起男兒風采。可是哥奴戴過的,琴熏的眼神黏在那金冠上便挪不開。


  尋常人若被琴熏熾熱纏綿的目光籠住,隻怕都有些心旌搖曳,然李林甫隻不過閑閑漫語。


  “我想麵見惠妃娘娘。”


  琴熏暗暗盼望了許多年,其實早已知道自己不在他心上,這會子聽他不肯繞彎,直說所求,反覺得踏實,揚了揚眉毛,浪聲嬌笑。


  “惠妃嬌容,聖人不肯讓外臣覲見。”


  “娘娘若有心為壽王謀取帝位,當聽我一言。”


  琴熏爬到李林甫腿間,替他捋著胡子柔聲呢喃。


  “在我這兒說說罷了,你才剛剛當上宰相,資曆淺,年紀輕,頭上頂著鐵麵無私的張九齡,身畔站著老奸巨猾的裴耀卿,再加上笨的一聲不敢吭的楊慎矜,你出什麽頭?更當老成持重些才是。”


  婉媚濃鬱的香氣縈繞,琴熏滿頭珠翠泠泠有聲,然李林甫不為所動。


  “娘娘若再不出手,悔之晚矣。”


  琴熏恍若未聞,指尖在他耳畔遊走,一揚手,指尖便多了一條發帶。李林甫滿頭黑發全然散開,披在肩上,越發襯得風采俊逸。


  兩張臉近在咫尺,他越是端然,她越是難耐。


  琴熏四下摸索,忽然在他眼裏看見自己急切的模樣,實在不大雅致。


  她眨了眨眼,跌坐下來,片刻道,“李相說的是,如今時候還早,咱們進宮一趟就是。”


  裴太師裴光庭是得李隆基器重的寵臣,因此裴府距離興慶宮極近。


  琴熏不換衣裳,更懶得帶隨從,撿了匹棗紅色駿馬,別了惠妃給的腰牌,隻身帶著李林甫連過六道宮門,不過一盞茶功夫,便到了飛仙殿。


  李林甫一路寂然無話,緊緊跟在她身後,直到進入殿中,方才跪伏在驪珠跟前,開門見山地進言。


  “壽王與太子鷸蚌相爭,得利的乃是郯王。”


  他姿態極為恭敬,身體敬服的貼在冰冷的金磚上,看的琴熏頗不自在。惠妃屏退了左右諸人,獨留牛貴兒在側。


  “李相即便不來尋我,我也要去尋李相。前日之事,驪珠多謝李相仗義執言。”


  李林甫聽得此言,動了動耳朵,嘴角慢慢勾了起來。


  “原來娘娘早做準備。”


  琴熏狐疑地望著兩人,正要開口詢問,惠妃已笑向她解釋,“聖人已有廢儲之意,隻礙著張九齡話多,卡在褃節兒上動不得。”


  琴熏大感驚喜,既替惠妃高興,又不願李林甫得了她寵信,撇開自己獨上青雲,遂嬌嗔。


  “你夙願得償,也給人賜個座兒啊!”


  惠妃笑得打跌。


  “我好歹是個宮妃,頭回與外臣見麵,搭半柱香的架子五姐也要心疼!”


  她們姐妹自幼親厚,雖不同父母,因赫赫武家在京中如今隻剩下二人,更有生死與共的情誼。少年時惠妃在臨淄王李隆基和寧王李成器之間徘徊猶豫,沒少被琴熏笑話優柔寡斷,故而今日惠妃有心找回場子。


  琴熏恨恨瞪了惠妃兩眼,兩步下了榻,攙起李林甫,心疼的替他揉了揉膝蓋。


  “上回還說下起雨來就疼呢。你太老實,聖人跟前也沒動不動就跪,怎麽見著娘娘反而越發恭順了?”


  她仰著頭向惠妃說項。


  “可惜你呀,這個殷勤上的晚了些,橫豎聖人都吐了口了。現在才來飛仙殿,知道的,說你對娘娘忠心耿耿,一顆心容不下外人。不知道的,隻說你趨炎附勢,見了好處才撒鷹。”


  惠妃早命宮女搬了繡墩過來,掩口笑道,“人家都說李相能言善辯,我瞧著,倒是個鋸了嘴的悶葫蘆。”


  李林甫任由琴熏搓弄,仍舊板著臉。


  “還請娘娘聽臣一言。太子受製於後宅,連妻妾之爭尚不能平,又曾對駙馬口出狂言怨懟天子,豈有為君之理?壽王雖年輕,卻持重公正,天性仁厚,有太宗之風,非郯王、忠王可及。臣為壽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雀奴有太宗之風?


  惠妃回憶起另一個被稱為有太宗之風的人,則天皇後,不由得滿心悵然。


  李林甫家道中落,爬仕途足足三十幾年才得見天顏,見識有限,即便有心吹捧雀奴,這馬屁卻是拍到了馬腿上。


  要說雀奴像誰,其實是像寧王李成器。


  隻可惜,‘讓太子’的穩重寬讓,君子風範,翩然如玉,李林甫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成王敗寇啊。


  惠妃甩甩頭,岔開話題。


  “不是這麽說。有張九齡在,我瞧聖人也難作為。”


  “娘娘陪伴聖人二十多年,聖人的性子,娘娘還不清楚麽?拉著不走打著走。若沒有張九齡,娘娘大事已成。既有了張九齡,不妨順其自然,由著他和聖人打擂台去,激起天子雷霆,便不可挽回。”


  李林甫不慌不忙娓娓道來,穩重的語調極有說服力。


  惠妃想了想,點頭道,“倒也是這個道理。”


  她笑盈盈瞧著李林甫。


  “李相是朝廷股肱之臣,有你這句話,我心裏踏實些。”


  “聖人兒子雖多,能排上行次的唯有郯王、太子、忠王、鄂王、壽王,這麽寥寥數人,無不是子憑母貴,可見聖人重情。娘娘如今獨步後宮,壽王便無隱憂。還有一點,聖人身子康健,必不喜成年皇子,偏愛幼子。”


  此中意思,上回鹹宜便曾隱約說起,事後惠妃想了又想,還是猶疑,今日李林甫也這般說,她便覺得穩妥。


  有了能掌舵的人,惠妃喜得扭頭看琴熏。


  “今日真是多謝五姐。”


  琴熏笑道,“一家子骨肉,不幫你幫誰?”


  李林甫又道,“娘娘神機妙算,決策於千裏之外,用區區一個楊家女兒便挑得太子後宅雞飛狗跳。臣佩服。”


  惠妃心頭微漾,淡淡笑道,“原也是無心偶得。”


  “坊間都說聖人忌憚太子寵妾廢妻,其實,聖人忌憚的是皇子軟弱,為女子挾持控製。太子偏是輸在這一著。然而僅憑此節,隻怕難以成事。”


  李林甫越說越深入,惠妃頻頻點頭,詢問道,“聽李相言下之意,必然已有萬全之策了。”


  李林甫等的便是她這一句,忙深深作揖。


  “娘娘言重了,臣今日得娘娘知遇之恩,為娘娘分憂是臣職責所在,臣必定盡心竭力,保壽王登太子之位。”


  惠妃坦然許諾,“區區一個左相之位,輕而易舉。”


  她複問,“不知李相預備從何處著手?”


  “太子如今,還缺一個無論如何洗不脫的罪名。”


  ※


  惠妃歪著身子瞧李林甫。


  他身上的赤紅圓領袍衫論款式是最簡單那種,滾邊刺繡一概不用,隻憑材質細密厚實取勝,襯的人挺拔舒展,可見是個講究潔淨簡便的人兒。再看琴熏,卻是花枝招展,金碧輝煌,七八個顏色打翻在身上。


  惠妃且不理李林甫,反對著琴熏搖首微笑。


  “人家都說淡極始知花更豔,五姐姐改日試試隻穿一身白,或一身藍,不知是何況味啊?”


  李林甫抬頭瞧懵然不解的琴熏,不由得抿了抿唇。


  琴熏嗔道,“人家同你講正經事,你又扯到哪裏去了?”


  惠妃目光溫柔,打量二人許久,彎起鮮紅的嘴角。


  “李相心裏頭的成算,本宮瞧著,今日是不肯明言了。也罷,本宮什麽都不知道,往後在聖人跟前反而好應付。”


  都說聰明女人難得漂亮,其實是美女不需要明目張膽使用智慧,自有英雄豪傑替她們鋪路。


  李林甫欠身微笑。


  “娘娘說的極是,此事原委,娘娘不問是最好的。”


  兩人鉚定大事,對視一笑,李林甫便告辭。


  琴熏見他眼角隱約笑意,鬆了口氣,待他走了,便聽惠妃問,“李相深藏不露的性子,怎麽就被你看上了?”


  琴熏麵帶嬌羞,萬分柔情,正念念不舍瞧著李林甫的背影出神,聞言抬起頭。


  “怎麽,你看不出來嗎?哥奴的風采,可勝出聖人許多啊。唉……”


  她幽幽歎息,拖出一長串婉轉的憂傷。


  李隆基的相貌氣度極出眾,當初還隻是一個小小的臨淄王時,風流名聲已經從遙遠的封地傳回了長安,大明宮中多少宮嬪女官曾對他另眼相看自薦枕席,且好評如潮,一試再試者多矣。


  彼時驪珠還小,旁觀萬紫千紅熱鬧爭春,並不明所以。


  而正當韶華的琴熏卻不喜歡李隆基過於自負甚至幼稚的表現,在他禦極之前,曾多次與他當麵齟齬。


  然而踩著李隆基誇讚李林甫的相貌?


  惠妃毫不怯陣,隻覺得琴熏魔障了,她微微頷首,雍容美豔的麵孔在日光下閃爍。


  “嘖嘖,當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呢。”


  琴熏翻了個嫵媚的白眼,紅著臉咬住下唇依依挪到方才李林甫坐過的繡墩上,雙臂圈住自己,把臉埋在臂彎裏,隻露出一隻眼睛看著惠妃,訕訕道,“他擁立壽王有功,往後你可不能怠慢了他。”


  惠妃笑的岔氣。


  “五姐姐啊五姐姐,饒你自詡風月場上無敵手,竟也有這般情狀。”


  琴熏眨巴著眼靦腆地繞著手指。


  “要叫我私心說,我還不願意他攪合你這攤子事兒呢。儲位更易,破天的大動靜,他一個才掛上相位的新官兒,手裏沒有金剛鑽,站對了邊兒也幫不上什麽大忙。跑斷了腿吧,人家還不領情分。萬一站錯了,白把小命填進去。你看楊慎矜、裴耀卿這等世族郡公,誰肯輕易表態?由著聖人跟張九齡對麵打擂台,鬧騰的沸反盈天,隻管穩穩坐著裝瞎子。”


  惠妃施施然起身,扯著長長的織金裙裾邁開步子,精致的桃紅緙絲六團花披帛拖曳在身後。


  “你這就是無知婦人的淺見了。虧得李相自有肝膽,未肯聽從你唆擺。五姐姐,你莫非不明白?正是如此局麵,李相才有出頭機會啊。不然楊家、裴家曆代經營,這麽容易就讓他越過去了?”


  “可是你忘了上回鹹宜說的,越是這種時候,雀奴越撇清些越好,別觸了聖人的黴頭。”


  惠妃郎朗一笑,神色篤定。


  “誒?李相老成謀國之言你不信,倒是信我那丫頭的揣測?她小姑娘家家兒,往上看沒伺候過婆母,往下看沒料理過庶務,懂什麽?”


  鹹宜確實稚嫩,才瞧不出楊洄虛情假意,隻管一顆心貼上去,可是琴熏還是低聲咕噥。


  “我就覺得鹹宜說的在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