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坐蹙蛾眉,一
龍池殿。
早朝的時候正是晝夜交替, 下了整晚的雨,這時候越發急了,晨光稀薄, 天上藍裏頭透著深深淺淺的黑。宮裏人和事都是守著規矩的, 光線再黯淡,燈也不能多點一刻。管燈的太監避不得,架了□□, 仰著臉, 迎著撲麵的冰涼雨絲, 風一起,兜頭打上來,又密又急, 叫人睜不了眼。
小算子輕手輕腳推開殿門出來, 站在廊下鬆開領子透風。
在禦前伺候久了的人,常年躬著腰垂著眼, 畢恭畢敬姿態, 即便人鬆快下來, 腰還是塌的。
看看他,再低頭看自己, 四寶覺得自己還強點兒,不至於滿身奴才相,多點人樣兒。可是方才從飛仙殿一路頂著雨走來, 腳底下一灘水, 中褲從膝蓋往下都是濕的,叫風一吹, 冷的直哆嗦。
“還沒完麽?”
小算子搖頭, “早呢。”
四寶歎氣。
扭頭看, 重重宮宇巍峨挺立,一座接著一座陷入昏沉,唯有飛仙殿燈火輝煌,繼續明亮燦爛地矗立在雨幕中。
四寶問,“娘娘等著聖人用早膳,怎麽,還沒議明白?”
多大點子事兒,小算子懶得理會他,反而抱怨,“我還得出宮一趟,嗨,這倒黴差事!”
旁邊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嗬腰奉上一個南瓜翡翠茶盅,小心翼翼道,“風大雨大的,幹爹何必跑這趟,讓兒子去吧。”
四寶詫異地瞧這‘父子倆’。
小算子也不過二十三四歲,哪能有這麽大的兒子?可是小算子心安理得的聽了,瞎聲歎氣。
“你去不頂用。”
他又瞧一眼緊閉的殿門,低聲衝四寶道,“這話你替我去回娘娘吧。聖人叫我去張相爺府上問一句話。”
殿內隱約傳來沙啞的人聲,四寶奇道,“張相爺不是在裏頭麽?”
“是在裏頭,可是聖人偏叫我去他府上傳話呀。”
四寶聽得糊裏糊塗,“什麽話?”
“聖人說,‘朕聽聞子壽的小兒媳婦成婚三年無子,宮中怨婦甚多,不如朕賜你家一個妾?’”
子壽便是左相張九齡的表字。
四寶心頭一震,恍恍惚惚有幾分明白,又有些糊塗,扯著小算子走遠了幾步,附耳低語。
“聖人還管相爺家小兒子生不生娃娃的閑事?”
小算子扯開嘴角,莫測高深的笑了笑,“你以為這是閑事?”
“相爺都抱上好幾個孫子了,小兒媳婦晚些生有甚要緊。”
小算子覷著他撇嘴。
飛仙殿這幫人平日裏耀武揚威慣了,都是些隻見眼前的糊塗東西,竟掂量不出個輕重。
“你給娘娘說,奴婢得空去瞧她,再仔細回話。如今先緊著辦差。”
他眼神在四寶頭上呼啦啦打了個旋兒,好心提點他。
“你師傅倒是個明白人,你跟他說一聲,不定今日聖人就在殿上用膳了,連帶著諸位大臣那份兒,也給預備上吧。”
他接過‘兒子’遞過來的青色油紙大傘衝進雨幕,撂下四寶摸著腦袋琢磨。
樂水居。
落了雨,房裏就暗沉沉的,尤其隻點了一盞人高的宮燈。
這燈原本的燈罩子是用整塊燒出來藍盈盈的琉璃,暗著的時候不覺得,燈芯子一亮起來,那罩子就從中間亮的地方一層層幽藍幽藍的漸次深下去,悠悠蕩蕩的,很是美麗。
然而杜若一整天心裏發煩,四處尋摸了個竹篾子編的燈罩換上,於是一抹網狀的影子投在粉壁上。海桐貼牆站著,丁香色高領窄袖小衣沉澱成一汪濃鬱的紫。從杜若的角度看過去,就像把海桐套在漁網子裏一樣。
杜若坐在桌前,對著兩大匣子滿得快溢出來的玉器寶石發怔。
美玉寶石不同於金銀,各樣形狀,各樣成色,有的特別大,有的通透些,有的色澤稀罕,一件一個樣式,難比較高下。
杜若隨意撿了幾個往案上一撒,珠光泠泠,折射出五彩光輝。她遲疑地自言自語。
“好端端的,賞我這些東西做什麽?”
“你管他呢!”
海桐捧著秘色寶瓶徐徐倒出梨漿,“王爺高興起來千金萬金不稀罕,許是酬謝娘子替他打點了壽王妃?”
“便是他的手筆,這也太隆重些。我倒喜歡從前那匣子珍珠。”杜若蹙著眉想不通。
兩人計較不出個因果,隻得罷了。
一時李璵走來,見桌上攤著一本自己收藏的地理書。
杜若顯是看得十分入味,因不敢拿筆墨沾染了書本,另用小張黃麻紙摘抄,抄出厚厚的一小摞。
女郎字跡娟秀圓潤,用來寫山川風物別有情趣。
“二娘子的興味十分特別。”
“妾隨便翻翻。”
“喜歡去哪裏就在書上勾出來,往後我帶你去。這書早被我畫的亂七八糟,不用愛惜。”
李璵眼神點著書頁,看似隨意的道,“用朱砂點吧,醒目些。”
杜若立時跟上。
“妾想去哪兒都成嗎?”
“……”李璵眉尾輕輕抽搐。
杜若見他無語,心底漏了一拍,怯懦地往回收手,露出衣袖底下一個金質閉口嵌寶石的素圈手鐲。
這鐲子做的精巧,用七八顆顏色不一的碧璽拚了一朵拇指蓋大的六瓣花,寶石的尺寸雖小,勝在顆顆晶瑩剔透,且鐲子是素圈,又比嵌刻花絲的更樸素無華。
李璵一眼瞧見,心裏頓了頓,嘴角不由得輕輕往上彎。
鈴蘭一氣兒送了不少東西來,貴賤各樣不同,她偏就撿了這個戴,可見口味相差不算太遠。
這盒碧璽還是太宗年間禦駕親征高句麗時得來的,擱在內庫多年無人取用。開元十三年聖人號召節約,把許多用不著的珠寶衣料拿出來拍賣,甚至於直接毀壞。李璵那時已出宮開府,比困在宮裏時自由許多,加之年紀小,心眼活,膽子又大,竟托商賈出麵,挑選了好些接手。這一盒子因五顏六色十分可愛,他放在手邊朝夕把玩,擱了好幾個月。
想想十一年前,就是在這個院子,這間屋子,他和秋微、吳娘子帶著懵懂無知的阿璘、大郎相依為命,身邊除了長生、鈴蘭兩個,再沒能信能用的人。
他的事業是從零開始赤手空拳展開的,得來不易,然而——
杜若斟酌措辭片刻,忍不住道,“妾從未離開過關中地界,看這書上寫的,大唐疆域之廣,極東處可達大海。”
“東邊蠻荒有何可看,倒是西邊有山丘大漠,城池無數,又有我大唐的好兒郎鎮守邊關,教化蠻夷。”
李璵說著接過毛筆,就手在黃麻紙上勾勒出地形圖,興致勃勃地指著。
“皇甫惟明領河西七州兵馬多年,曾做了一套模型與我賞玩,東西擱在仁山殿落灰,大致是這麽個形狀吧。你要喜歡,明日我叫長生搬來給你。”
杜若啊了一聲,驚訝地問。
“殿下去過西域?”
這個問題仿佛投石入海,底下忽然就沒了回音。
李璵的滔滔不絕陡然打住,麵上浮起一絲羞赧之色,甚至生硬的側開臉,不再迎接杜若好奇而熱情的目光。
“那——倒也不曾。”
他頓了頓。
“除開長安與洛陽,我,其實我與你一樣,都是困在籠中的鳥。往後,恐怕我還不如你罷。”
杜若意外,順口想說兩句俏皮話。
然燈下李璵的肩背輪廓堅硬,薄薄單衣下隱約顯出肌肉線條,周身剛猛之氣彌漫,並不是專意混跡煙花地的紈絝模樣。好男兒誌在千裏,她內心某處忽然軟了,就為他遺憾惆悵起來。
杜若含蓄地笑了笑。
“妾是個無用的人,能走多遠,不都是看殿下的意思。”
兩人久久對視,初秋晚風勁道,拂過院中枝葉,把鈴蘭與海桐的笑語攪擾得愈加渺渺,終於化作漸去漸遠的背景。
李璵硬朗英俊的麵孔近在眼前,那雙烏影沉沉的眼睛深不見底,神情陰沉複雜,既有愛惜不舍,又還分明隱匿著一種更加深沉、濃烈的感情。
杜若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心裏騰起疑惑。
李璵隔了一刻微微笑起來,“二娘子,我希望你走的越遠,飛的越高才好。明日要緊,你早些睡吧。”
李璵生怕她問出口,三步並作兩步逃開去。
翌日便往壽王府上去。
壽王府蓋的晚,又因為壽王惦記著寧王夫婦兩個,特選了‘十六王宅’最西頭的地塊。從忠王府過來,馬車足走了一刻鍾方才抵達。這趟出門陣仗更大,長生親自跟車,外帶了一兩百個兵丁,將馬車圍的水泄不通。
海桐攙著杜若邁進壽王府門檻,漢白玉台階下頭已停了一架肩輿,兩個宮裝侍女屈膝迎接。
左邊穿蜜合色衫裙的婢女笑吟吟的。
“我們王妃盼了又盼,聽說杜娘子上回出門叫個無賴子衝撞了,急的恨不能去忠王府上探望呢。”
杜若忙笑道,“怎敢驚動王妃的大駕,如今妾不是來了。”
那侍女偏著身子攙扶,小心翼翼替她把住了肩輿,和聲道,“人都說忠王極寵愛杜娘子,今日一見,傳言果然不虛。上回我們王妃擺宴,來了那麽些公卿貴戚,公子王孫,誰有杜娘子出門的架子大。”
杜若麵色微紅,道過謝坐上肩輿,推脫道,“還不是上回出了事兒,底下人怕擔責任才這麽的,反而叫人笑話。”
那侍女抿嘴一笑。
壽王府裏不似郯王府,堆砌了許多亭台樓閣,相反,極多地方都隨意空著,肩輿七彎八繞,直到過了垂花門,風景豁然開朗,一條抄手遊廊勾連起假山樓閣,把秋日景致勾勒得層次分明。
杜若低低呀了一聲,不等肩輿停穩便跳了下來。
院裏一棵異常高大的銀杏,枝繁葉茂,瞧著足足過了百歲高齡。陽光曬在燦爛明媚的銀杏葉子上,越發金光燦爛,乍然風過,明晃晃的樹葉簌簌落下,鋪天蓋地,塗滿整個視界。
杜若屏息看了片刻,眼神給這明黃晃得恍惚,再看別的地方,也似抹上了一層淡淡的黃色影子。落葉借著風勢輾轉飄零,把樹冠所及之處龐大的地麵全鋪排得滿滿當當。
楊玉踏在落葉上,仰著頭往樹頂上看。
杜若眨了眨眼,楊玉通身豔麗的挑金線湖藍羅裙,那飽滿昂然的藍,硬生生從明黃中突圍而出,竟有‘豔壓’之感。
半年未見,楊玉身上那種叫人心折的美感猶如玉石經過雕琢,越發逼人,烏黑濃密的頭發鬆鬆挽作拋家髻,一支碧玉菱花雙合長簪定住首尾,卻是搖搖欲墜。
膚色不夠白,眉眼不夠玲瓏,或是舉手投足間少了丁點兒灑脫,穿這顏色便要顯得土氣。
在杜若認識的女孩子裏麵,獨有楊玉襯得起這樣肆無忌憚的顏色。
“壽王的眼光當真是極好的。”
杜若衷心讚歎,依依下拜,早被楊玉一把拉住,兩人笑著彼此打量。
杜若道,“這便是你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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