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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醉與山翁,一

  頭先變故陡生時, 車夫便已下了車,隻將韁繩攥在手中以防不測。


  卻不想馬兒忽然吃痛,忽地一甩脖子, 驚馬力道極大, 拖得車夫韁繩幾乎就要脫手。


  車夫心知不好,麵孔嚇得青白,奮力揪住韁繩, 馬兒連聲嘶鳴, 死命奮蹄揚脖, 卻受車廂束縛無力擺脫,隻得在原地亂跳,三兩下便將車門甩開。


  一人被重重甩出車外, 當街滾兩下, 便伏在地下一動不動,軟綿綿的身體似被人抽去了筋骨。


  那人原本指望一擊而中便可趁亂逃走, 見狀大驚失色, 悔之晚矣, 不僅沒走,反而著急趕上前想看個究竟, 又怕她被馬踩踏,要去攔那驚馬,左支右絀, 被幾個人以橫刀架住脖子動彈不得。


  秦大一見有女眷受傷, 登時氣血翻騰,勃然大怒, 心知今日這個差事是辦砸了, 從今往後兄弟倆就是十六衛中的笑柄, 還有什麽前途可言?!

  他原本來寄望於兄弟倆齊心協力掙出家業,這下子全泡湯,氣得抽刀出鞘,雪亮的鋒刃迅猛劃過,就往那人身上招呼。


  電光火石之間,一個迅捷如黑鷹的身影從天而降,秦大驚得渾身僵直,瞬時橫刀已被來人劈手奪走。


  他目瞪口呆,“王……爺?”


  李璵從馬上直撲下來,搶刀在手,三兩個跳躍起落衝到馬車前。


  ——咣當!

  一聲巨響,震得秦大耳根發麻。


  李璵一刀砍在車轅上,用力甚猛,竟將車轅整個斬斷,從車廂上脫開!


  眾人都嚇得呆了,尤其是那賊人,瞳孔急劇緊縮,視線半晌才從車轉移到人。


  李璵提刀而立,呼呼喘氣,刀鋒氣勢淩厲霸道,在徹底斬斷兩尺粗的車轅之餘,連交接處刻著花紋的生鐵環扣也硬生生斬裂,碎成數塊脫落。


  馬兒頓時如釋重負,揚蹄跑開。


  李璵稍微放心,吐出一口氣,正欲說話,卻不想,須臾之間,車廂忽然失了重心,整個兒向後翻倒!

  李璵急得再欲踏步向前,已被秦大死命抱住。


  “殿下不可!”


  李璵大怒,推開他正要喝罵,忽見果兒趕了來衝在前頭。


  隻見他赤手空拳,卻毫不猶豫,越跑越快,以全身之力狠狠撞上車廂,雖然稍稍止住車廂翻倒之勢,自己卻因站立不穩順勢跌倒,剛好被車廂狠狠砸下壓在腿上,登時疼的暈了過去。


  眾金吾衛眼見李璵親身救人的迅疾之態,都知道車裏必是貴人心尖尖兒上的重要人物,忙團團圍上來徒手穩住車廂,哪裏還顧得上倒在地下的果兒?

  有幾個急於立功的,甚至踩到他手指腳跟。


  眾誌成城之下,車廂終於緩緩穩住。


  秦大鬆開李璵退後半步,嘶啞著嗓子道,“殿下——”


  李璵置若罔聞,振臂邁步,預備親自上前抱了杜若出來。


  ——完全是習慣性的,在這麽做之前,他沉著有力的目光下意識地先掃視了在場所有人的神色,凡與他目光相接者無不躲閃著低了頭。


  獨獨一個例外!

  李璵冷冷哼了一聲。


  方才那個莫名其妙闖將出來的人,正滿麵驚疑不定,目光灼灼地盯著車廂,關懷急切之意溢於言表,雖置身於重重兵刃之下,竟是絲毫都沒有在意。


  秦大順著李璵的目光巡檢過去,登時大聲喝道。


  “殿下,待卑職去綁了他來!”


  李璵並不回答。


  他自幼已經習慣於隱藏心跡,輕易不願讓旁人明白己之所欲,陡然看見那人神色,落在旁人眼中,分明是與杜若有極大幹係。


  ——由彼及此。


  他立時醒轉,想起前幾日宮中傳出消息,聖人已將廢儲之意宣之於口,這個當口兒,行事務必更謹慎些。


  李璵站定腳步,深深吸氣,將雙手背在身後緊緊握成拳頭,定了定心神,板起臉吩咐。


  “長風速回府裏趕一輛馬車出來,接了娘子回去。”


  “是。”


  長風平日裏便不比長生機靈得用,方才沒能攔住李璵出手救人,正在懊惱,忙快馬加鞭趕了去。另一個親隨名喚合穀的,便挽了衣袖爬上車廂去照看杜若。


  眾金吾衛原本還好奇車上何人,見合穀默不作聲掩了門,隻得訕訕收回目光。


  再一個名喚太衝的便向秦大一條條吩咐。


  “方才那位小阿姐,還有我們府裏的果兒,都請軍爺們抬了路邊歇著。”


  秦大忙應了。


  “這三個賊子公然衝撞忠王府車駕,簡直膽大包天,分明有不軌之心,還望各位軍爺嚴加審問,切莫輕縱。”


  秦大應了聲喏便去提拿,那人卻仿佛怕他似的,直扭著頭不肯與他對麵。


  秦大憨直,踢了一腳罵道,“直娘賊!都落到咱們兄弟手裏了,還縮著個烏龜頭作甚!”


  邊說邊扯了黑布下來,一看之下卻是大為驚訝,連聲大叫。


  “誒?怎是哥哥?”


  秦二探頭一瞧,那人果然便是柳績,他心眼多,皺了皺眉不開腔。


  太衝便問,“怎的,軍爺認得這賊子?”


  秦二搶先低聲答,“回中貴人的話,這廝乃是我們金吾衛從前的弟兄。”


  太衝聽得狐疑,仍大聲問道,“從前的弟兄?什麽意思,那如今呢?”


  秦二不由得瞧一眼周圍。


  長街上擠擠挨挨排了二十幾座王府,守衛森嚴非同尋常。


  自那馬受驚跑出之後,前前後後已圍了許多看熱鬧的黃門、宮女、侍衛。


  京城十六衛原本分作左右衛、左右驍衛、左右武衛、左右威衛、左右領軍衛、左右金吾衛、左右監門衛、左右千牛衛等十六支軍隊。


  其中左右衛與左右驍衛等四衛地位最高,專司宮禁宿衛,乃是天子親衛。


  左右金吾衛主掌京城巡警,偶作親貴侍從儀仗之用。


  左右千牛衛執掌京城宗室王府宿衛。


  如今這些圍著看熱鬧的侍衛,應當都是左右千牛衛的人。


  秦二忙湊近李璵單膝跪下,低聲回話。


  “殿下容稟,此人名叫柳績,原是金吾衛八品參軍。因前些時候借了人家的高利貸,利滾利來還不起,便偷將庫房中的贓物拿去變賣,叫長官逮了正著,已是革去職務永不錄用。”


  李璵聽得‘柳績’二字便是一怔,扭頭望去,卻見他也正直眉楞眼瞧著自己。


  “卑職瞧著,今日追趕他的多半便是放貸之人。不意衝撞了殿下,實在罪該萬死。隻是此人實為我金吾衛之恥,今日,今日若是殿下要在長街上發落他,難免叫金吾衛在千牛衛跟前失了顏麵。恐怕用不了多久,整個十六衛都會傳遍。因此卑職鬥膽,請殿下手下留情,過後再處置他。”


  李璵聽了不置可否。


  秦二當他不肯,隻得道,“那,卑職將他送到忠王府上,任由殿下處置?”


  “那倒不必。”


  李璵淡淡道,“既是金吾衛的家事,本王不問便是。”


  秦大聽了大喜,忙推攘柳績,“哥哥還不快謝殿下不殺之恩!”


  他力大無比,推得柳績一個踉蹌幾乎倒地。


  李璵斜眼覷著柳績。


  長得也算挺拔,尤其眉眼出眾,鋒利俊朗得令人心折,隻是才二十出頭年紀,又是習武之人,本當英姿勃發,不知何故反而有破落之相,更兼滿身酒氣,神態頹唐,要不是方才過招有紋有路,他還真不信此人夠資格做金吾衛呢。


  這便是若兒的姐夫?


  杜家怎麽挑了這麽個行事乖張的女婿?


  難得他肯把小姨子的安危掛在心上,沒有冷心冷麵六親不認。


  李璵暗暗腹誹懷疑,柳績隻垂著頭不肯開口,任由秦大推搡喝罵,急的秦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這當口便見長生一馬當先,身後跟著一輛馬車飛奔了來,見到李璵,他忙滾鞍下馬,斂住袍子躬身問。


  “殿下可受傷?”


  李璵將眉毛一揚,尚未答話,駕車的長風也已停穩車子。


  鈴蘭懷中抱著一領大長玉色披風跳下車,向李璵匆匆點一點頭,二話不說便向著杜若而去。


  秦二在旁看著,先是吃驚長生紅頭發綠眼睛的古怪樣貌,跟著暗暗讚歎忠王手底下的人當真又麻利又規矩。


  李璵朗聲笑道,“今日之事原是湊巧誤會,如今本王還需往壽王府上赴宴,便不耽擱了。”


  他自翻身上馬,掃一眼長生已用披風裹著杜若抱上新車,鈴蘭緊跟左右,眼耳神意緊緊黏住,雖然手腳輕快,倒是並無憂慮之色。


  李璵心下稍安,長風便從懷中掏了一袋金銀遞到秦二手上。


  “今日全仰仗各位軍爺奮力護主,才沒惹出禍事來,奴婢們感激不盡。”


  秦大萬沒想到這天大的麻煩竟能如此順利了結,且還有收獲,不禁感念李璵寬厚大度,堆了滿臉喜笑顏開,連聲謝恩。


  “外頭人都說諸位王爺裏頭獨殿下出手最大方!卑職們今日真是運氣好,能護送殿下一程。”


  李璵又想起一事,笑向秦二道,“你懂得回護金吾衛的顏麵,做個尋常兵士倒是委屈了。”


  秦二心頭大喜,麵上隻做聽不懂,叩首道,“卑職當不起殿下讚許。”


  李璵又對秦大道,“你能假托長安令之名維護本王安危,擾亂賊人心神,也算有機變。”


  秦大照樣叩首,卻囁喏無話。


  分明是兄弟兩個,性情卻截然兩樣。秦大忠厚直爽不失機敏,秦二勇猛念舊略顯油滑。都是可用的人才,隻要放在合適的位置上。李璵笑而不語,自揚鞭而走,長風與合穀連忙跟上。


  杜若隻不過受了些頭臉剮蹭小傷,抬回樂水居稍事休息便已無大礙。倒是海桐被甩出車外時撞傷右邊肩膀,不得已打了繃帶。主仆倆麵麵相覷,都覺得這場無妄之災來的當真莫名。


  一時鈴蘭送了太醫出去,海桐抱著胳膊湊近杜若。


  “方才鈴蘭尋了太衝問話,奴婢仿佛聽見,說衝出來那人名喚‘柳績’,也是金吾衛!”


  “真的是他!我方才就覺得像!”


  杜若連番受驚之下心口氣血激蕩,兩臂酸麻不已,尖聲大叫。


  海桐忙道,“呀!你別急!許是同名同姓呢!”


  “他衝出來之前我就看見他了!況且左右金吾衛統共才不足三千人,哪有這般湊巧!”


  杜若急道,“必是家裏出了事!”


  海桐倒不慌。


  “便是天大的事,有王爺在,咱們也不怕。”


  杜若目睹李璵奪刀劈車的英姿,當時便已心旌搖曳,後來雖屢遭撞擊受足驚嚇,並不曾昏迷,隻以為李璵會親來探視,等來等去,卻是合穀,羞得她隻得閉眼裝作暈厥,這時候提起李璵來,隻覺麵紅耳赤,心口一陣亂跳。


  海桐懵然不覺。


  “不過今日你遇險,王爺倒撇下你自去赴宴了。”


  杜若心中隱隱甜蜜,嫣然一笑,“我好好兒的在這兒呢。”


  她心思靈動迅捷,忽然想起一事,“你腿上若無礙,陪我去瞧瞧那個果兒。”


  忠王府的內侍宮女皆住在王府最南邊兩進闊大的院落中。日間眾人在各處當值,院中空空落落,不見人影。


  海桐好容易逮住個才留頭的小丫頭,問明果兒的房間推門而入,便見四白落地的簡陋房間裏,果兒躺在一張光禿禿的通鋪角落,右腿上夾著兩塊木板,繃帶已被鮮血染紅,兩手緊緊攥著床單發抖,似極苦痛。


  杜若忙湊前看,隻見他麵色蒼白,額上密密麻麻黃豆大的汗珠,兩眼緊閉,正在極力忍耐。


  海桐奇怪地四處打量,憤憤不平。


  “這是怎麽說,明明是忠心護主受的傷,竟無人照管麽?張孺人這個家當真是當的亂七八糟。”


  果兒聞言睜眼,看清來人大感詫異,勉強支撐起身體擠出笑意,“杜娘子怎可貴腳踏賤地?奴婢實在無力起身,還望娘子海涵。”


  杜若忙道,“中貴人不必勉強起身,妾本就是專程來謝中貴人舍命相救之恩。”


  “杜娘子何用客氣。您從前救過奴婢,這次奴婢不過是報恩罷了。”


  杜若揚眉一笑,淡淡道,“王爺不在跟前,中貴人何須顛倒是非?妾從前隻見你兩回,你都不曾身陷險境,妾自然也沒有機會救你性命。”


  果兒一怔,臉色頓時有些發綠。


  這個妾侍論容色也算一等一了,平時悶悶的不張揚,原來並不是個笨蛋。他向來喜歡聰明的女人,當下收起令人倒胃口的諂媚勁兒,反換了冷漠聲氣。


  “既然如此,杜娘子有何指教?”


  他躺著,杜若站著,兩人說話頗為不便。


  杜若掏出帕子拂了拂通鋪上的灰塵坐下,泰然自若的撫平袍袖上的褶皺,仿佛近在咫尺處並沒有醃臢血汙。


  “中貴人救妾是為著王爺,並非為了什麽恩義。你既有忠心,又有智勇,將來必能得王爺另眼相看。妾萬事仰仗王爺一身,還望與中貴人結個善緣。”


  果兒眉頭一皺,重重道,“杜娘子請吩咐。”


  “今日鬧事那個狂徒,乃是妾的姐夫。妾入府半年,與家中未通音信,今見姐夫如此悖逆狂亂,恐是姐姐出了事。想請中貴人代為打探。”


  果兒奇道。


  “今日那人竟是杜娘子的姐夫嗎?奴婢聽太衝的口氣仿佛頗唏噓。奴婢隻不明白,這等小事,娘子何不向王爺開口,大大方方回娘家一趟?”


  杜若搖頭。


  “若是沒有今日之事,妾自可如中貴人所言,回家探望。然而今日是在長街上出事,這時節隻怕不獨金吾衛上下,就連左右千牛衛,諸王府的宮女內侍們,皆已傳的沸沸揚揚。這個節骨眼兒上妾去認親戚,豈不是給王爺臉上抹灰?妾雖眼下還算得臉,終究根基不穩,凡事小心些的好。”


  她說的倒也有理,果兒忍著劇痛想了一想,嘶啞著嗓子應承下來,“杜娘子放心,此事包在奴婢身上。”


  杜若見他神色艱難,不由得低頭看他傷處,隻見繃帶包紮的甚為潦草,鮮血汩汩湧出,身下已聚了一小灘,果兒嘴唇色如白紙。


  她嚇了一跳,忙道,“海桐快去尋雨濃,再叫個大夫來!”


  “不要!”


  果兒陡然一把抓住杜若手腕,卻是指尖冰涼毫無力氣,隨即鬆鬆垂下,人已是疼的暈了過去。


  海桐張了張嘴,忙轉身要去喊人。


  杜若心思電轉,高聲叫道,“你且等等。”


  海桐急道,“娘子,人命關天啊!王爺不會怪你摸到這屋子裏來的。他這個樣子可耽誤不得。”


  “你先別去。”


  想到海桐身上有傷無法用力,杜若便起身親自顫手解了果兒腿上的木板,再揭開繃帶,隻見一片血肉模糊,隱隱已經發黑,分明並不曾上藥醫治。


  她自幼嬌生慣養,從未見過殺豬宰牛的場麵,忽見此景,嚇得直怔住了,片刻血腥氣翻湧上來,激得她幾欲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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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說句討打的話,柳績的長相嘛…… 請代入圓月彎刀時期的白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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