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飛天鏡,一
子佩上一次見到韋杜時, 還滿心裏以為自己將是壽王妃,而杜若可能坐上永王妃的位置,三人同學, 恰可平起平坐, 也是佳話,再算上鄂王妃韋水芸,薛王妃韋青芙, 便湊出一句‘五嶽劍派、同氣連枝’, 彼此幫襯扶持, 多麽威風。
卻不想短短數月重聚,已是時移世易,樁樁件件都不同了。
巍然不動的唯有英芙。
子佩如今也是高低起落裏曆練過一遍的人, 心裏很清楚, 成為太子良娣的好處絕不止於占住楊玉的上風,更重要的是躋身宗室親貴, 舒暢而充滿可能性的氛圍。
太子膝下隻有一子, 生母是太子妃薛氏的侍女, 照慣例,本該直接充作薛氏所出, 作為嫡子。可是宗室倫常血脈的大事與尋常富戶不同,縱然太子向宗正寺提了好幾回,也沒人敢接他的話茬兒。
無他, 都看著惠妃眼色行事罷了。
隻要太子一日無嫡子, 惠妃便可以指著薛氏的麵孔叫囂太子不孝,甚至無能, 可是如果太子起意休棄薛氏, 另聘佳人為妻……
傻子也想得到, 惠妃定會從中作梗,大做文章。
把太子晾在這麽個左右為難的尷尬境地上,數年未解,可不正凸顯出他不宜為君嗎?
這番彎彎繞繞,子佩是琢磨不出來的,全靠沉星點點滴滴把李璵的意思翻譯過來,她才恍然大悟。
而唯一能把太子從困局中解救出來的,便是個母係高貴的兒子,既可以是薛氏的,也可以是子佩的。
而且,楊家的外孫恐怕比薛家更好。
“……咱們三個都大了,從前學裏打打鬧鬧的事兒翻篇兒不提,倒是往後各自的郎君如何,還在未知之數。向來韋杜一體,所以王妃才提拔了杜娘子。往後如果韋楊也能夠一體,太子殿下與忠王自然更親厚些。”
上門做客的太子良娣楊子佩一反常態,對著忠王妃韋英芙說出擲地有聲的大道理來。
站在屏風後頭等待英芙召喚的杜若聽見了,心裏咯噔一聲,看了眼鈴蘭,也是神色凝重。
外間一時沒有聲音,隻有英芙輕微的咳嗽聲。
雨濃笑道,“良娣說的很是。昨兒王妃還同奴婢說起,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太子府換了當家人,咱們兩家也該走動起來。王爺向來唯太子馬首是瞻,況且咱們王妃與鄂王妃既是姐妹又是妯娌。誒,怪了,今日鄂王妃怎麽沒……?”
雨濃拖長了音調,狐疑地覷著子佩。
言下之意是‘你能代表太子嗎?聽聞鄂王妃尚且不肯叫你嫂子,那鄂王的意思如何?’。
子佩神色尷尬,忙向綃蘭姑姑使了個眼色。
綃蘭走出來向英芙行跪拜大禮。
團團一張軟塌塌的大餅臉,穿著一件穩重的棗紅色素麵織錦胡服,頭雖然低下去了,腰卻是丁點兒都沒有塌,說是從宮裏出來的老人兒,卻不似飛仙殿或者龍池殿那幾個奴婢慣有的卑躬屈膝樣子,反而很有幾分矜貴自持的派頭,舉手投足都大方流暢,既恭謹又勤勉。
——這倒是個人才。
英芙微微眯了眯眼,雨濃眼明手快往她身後塞了一個石青金錢蟒的引枕,讓她牢牢實實靠住腰。
“奴婢在宮裏待了二十幾年,侍奉過的妃嬪、貴女、公主、縣主,猶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不過這二三年,裏裏外外的親貴們,但凡提起高門女眷端莊穩重,賢惠才德,都把‘韋家六娘子’掛在榜上頭名兒。今日奴婢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王妃真真兒是宗室裏最懂規矩的人。”
綃蘭一邊說,一邊欣賞的看向英芙。
“林嬤嬤與奴婢同期入宮,從灑掃跑腿做起,在大明宮裏熬到五品,又一塊兒搬進興慶宮。後頭她被韋家請去做族學教習,在延壽坊西南角置了座錦繡宅子,奴婢入了半邊股份。隻待楊良娣身邊差事辦完,奴婢便去與她搭伴終老。”
“哎呀!子佩怎麽不早說!”
英芙倏然叫起來,驚喜地踏前兩步,親自伸手拉綃蘭起身。
英芙又叫她在長榻上坐,綃蘭執意不肯。
雨濃忙在地下單獨設下一幾,奉上香茶,擺一腳踏,綃蘭便在腳踏上坐了。
“姑姑竟是林嬤嬤的舊識!我從前得了林嬤嬤多少梯己提點,偏她臨別一句話都不肯留下,我還當她回了江南老家,原來就在長安!這次真是托子佩的福,回頭務必請姑姑在我府上住兩日,好好寫封帖子給林嬤嬤,請她老人家也來散淡散淡,讓我再聽聽師傅的教導。”
“王妃太客氣了!”
綃蘭謙和的微笑著,娓娓道來。
“‘規矩’二字,往大了說,是世間最大的道理,萬物運行有跡,人倫綱常有序,都依著規矩走,才能順利流暢。譬如眼下,奴婢還當著差事,自然不能借林嬤嬤與王妃攀情分,丟了本分。”
一番話說的英芙心服口服,忙不迭點頭。
綃蘭又道,“京裏形勢瞬息萬變,王妃謹慎些是對的。咱們良娣名份上淺一層,行事是有些不便利,所以才叫奴婢跟著跑跑腿。”
英芙麵上掛不住,扣著手指訕笑,“姑姑快別說了,實是我小瞧了人。雨濃快傳飯菜來吃,都什麽時辰了。”
一時酒席擺上,英芙與子佩對坐,命雨濃陪綃蘭在耳房吃酒。
英芙善飲,執壺自斟。
子佩說得興起,摘了頭上沉重的青玉冠子,隨性道,“自從我進了太子院裏,明裏暗裏巴結上來的地方軍政大員,兩隻手都數不清。大車大車的木料、珠寶、絲帛,乃至地契,源源不斷。”
她頓一頓,特意強調。
“如今都在我手裏。”
英芙眉頭一挑,目光陡然銳利起來。
短短幾個月功夫,做了十年太子妃的薛氏已經退居二線,太子急著把子佩拱上前台,無非是顯示穩定儲位的決心。
說到底,薛氏並不是輸在肚皮不爭氣,而是輸在薛家不爭氣。
英芙一麵慶幸韋家蒸蒸日上的勢頭,一麵突兀地想起還幹等在外頭的杜若。
——幸虧杜家空空如也,老的老,小的小,一個像樣的人才都沒有。
杜若要是生在楊家,隻怕自己的王妃之位也守不住。
英芙斯文的用茶碗蓋撥弄茶葉,碧青的葉片浮浮沉沉,就像高門貴女的境遇。
“可見二哥疼你,從前都說疼二嫂,竟遠不如你。”
子佩垂著頭靦腆地笑了。
太子對她的種種維護,既明目張膽,又溫柔細致,卻是不足與外人道也。
“二郎也為難。你是不知道,自從上回惠妃娘娘說了那些話,薛氏就一氣兒納了七八個美妾,如今府裏鶯鶯燕燕,花紅柳綠,都攢著勁兒呢。
“理她們呢?有楊家給你做後盾,你的福分還長著。別說那些沒來頭的美人兒,即便比著薛家也勝出一籌。”
有些話忌諱明目張膽的說,可如今太子院裏的情形,明眼人都已瞧出來了。
就算太子念舊,給薛氏留個皇後的空臉麵又如何?貴妃甚至皇貴妃的頭銜可還虛位以待呢。
“今日獨獨我來,是先與你敘個舊,順道也瞧瞧若兒。不然下回拉著鄂王妃一道來,尊卑有別,就不好見她。要說單咱們三個吃酒,不帶鄂王妃,又怕鄂王怪太子殿下厚此薄彼,顧著這個弟弟,便不顧念那個弟弟了。”
“你哪裏是來看我的,分明是來瞧若兒的。下回鄂王妃來,反正也不是外人,大家一道兒就是了,不用分那些正妃妾侍的規矩。”
英芙揚聲叫道,“你也不用避諱了,快出來吧。”
“是。”
杜若今日穿的鮮嫩,通身盈然翠色,頭上插的三五件翡翠頭麵,身上果綠色薄緞齊胸襦裙,結著杏子黃的飄帶,見了人,臉上還沒笑起來,先向英芙行禮。
“王妃今日咳嗽可好些了?妾反正是百無一用的閑人,不如今晚來侍疾?也讓雨濃姐姐歇歇。”
杜若拿出全套假惺惺的恭敬神色。
英芙滿意的笑起來,挑眼瞧臉色連番變幻的子佩。
——她以為這麽容易嗎?
就仗著太子的寵愛,就可以在王妃們跟前耀武揚威了?就連自己尚且夾著尾巴在這府裏做人呢。
子佩怔了怔,這才明白過來。
原來杜若進忠王府這件事,並不是英芙的手腳,恐怕還是表哥逼迫於她的。
至於外間流傳的英芙要靠杜若籠絡表哥之語,也是想當然耳。
子佩直勾勾的盯著神色謙卑馴順的杜若看,從前飛揚激越之狀簡直恍如隔世,她忍不住出聲輕喚。
“杜娘子……”
子佩欲言又止。
英芙的性子,獨把身份臉麵看得最重,十一二歲時已下定決心要嫁親王,時時處處自律自強,早把賢名兒傳揚的滿長安都是。
這種人,怎麽受得了杜若伶伶俐俐在眼前蹦躂呢?非得馴服她不可。
杜若不得寵還好,但凡表哥青睞,她必定不得安寢,與薛氏那種傷心冷情的狀況可大不一樣。
子佩閉了閉眼,按捺住性子轉過臉與英芙笑語,仿佛杜若是個不言不語的瓷娃娃。
“我那裏院子雖然淺窄,請三兩個知己好友吃吃宴席是夠的。王妃若是不嫌棄,待我處置好了便下帖子來請。”
“去你那兒也是極好的,畢竟在宮裏頭,比我這地方沾染龍氣。就是若兒沒有品級,卻是不好進內廷呢。可憐見兒的。”
英芙一副憐貧惜弱的樣子。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數,勉強不得。”子佩附和道。
杜若乖巧的綻開笑臉,忙不迭點頭。
※
九月十九,新出爐的壽王妃楊氏設宴招待諸位宗親內眷。
頭一天晚上,李璵回了府,便到樂水居用晚膳。初秋時節,氣溫略降,月季、七裏香、九重紫、紫陽等花卉重又精神抖擻,庭院中含紅吐翠,千姿百態不亞於春日,唯獨風過略帶秋涼。
兩人默默吃完,海桐收拾了碗碟,關上朝北的窗子,重換了熏香,便退了出去。杜若坐在燈下,家常穿著湖色金縷梅暗花襦裙,簡簡單單挽了墮馬髻,發髻上別著極好的羊脂白玉福字簪,白色溫潤,高貴又不張揚。
李璵歪在軟榻上,手裏攥著一卷《西北邊防圖冊》看得認真,平素總微微翹起的唇角這時候懶洋洋的撇著,通身生人勿近的憊懶神氣。
杜若抹了抹唇,起身從高案上取出一個錦盒奉到李璵眼前。
李璵拋下圖冊接過打開。
原來是一副重寶瓔珞,用金、銀、琉璃、珊瑚、硨磲、赤珠、瑪瑙等佛家七寶做鑲嵌,當中一隻巴掌大的赤金鳳凰,另有重重海藍琉璃樓閣,襯托的那鳳凰仿佛在空中旋繞,又仿佛飛翔於蓬萊仙境,赤珠瑪瑙串成的珠絡累累疊疊垂墜及胸,十足貴氣。
東西太過矜貴,杜若收的手抖,特意拿給他過目。
“明日宴席,王妃想是怕妾底氣不足,特拿了這個出來給妾撐場麵。”
李璵隨意一掃,混不在意,眼神重粘在圖冊上。
“嗯,戴完還給她就是了。”
自上回在明月院中合演了那出活劇,李璵氣得獨居仁山殿中十餘日,今日才踏足後院,口氣卻還是這樣熟稔親近,仿佛中間並未有過疏遠一般。
杜若心頭暗惱。
“殿下當麵兒總是說一半兒漏一半兒的。上回是在家裏,妾即便蠢笨些對不上詞兒,還能描補彌縫。明日是去外頭,殿下果真沒個話交代妾?”
“二娘何必過謙,似你這般滑不溜丟,比泥鰍還難逮,別說區區一座壽王府,即便是興慶宮,本王瞧你也能橫著趟過去。”
李璵嘴裏說著話,手上書正看到得趣處,嘿嘿笑了兩聲,竟就此打住。
杜若等了半天不得要領,眼見燈燭連爆了兩朵燈花,該收拾入睡了,隻得垂眼忿忿嘀咕。
“小氣鬼。”
“嗯?”
李璵的表情像聽了個大笑話,眼皮子翻著向上挑眼看她。
“二娘,這話不該本王說麽?當初本王誠心誠意請你入府,談好了條件,樁樁件件敬你疼你。這幾個月,除了挨過王妃幾句淡話,你過得不舒心?不適意?怎的事到臨頭,反把本王撇在一邊兒,隻顧自己樂嗬呢。”
他認認真真正義凜然的指責她,仿佛杜若在千軍萬馬之中背棄了他獨自逃生,不仁不義,犯下了極大罪過。
杜若愣怔片刻,幾乎就要柔聲致歉,忽然瞧見他眼裏閃過一絲戲謔,才清醒過來。
“妾把話問明白了,才好替殿下效勞呀!”
李璵精刮的目光在她臉上來回來去捋了兩遍。
“學什麽不好,學那些長舌婦人囉裏囉嗦,當真是為了替本王辦事?”
杜若忙不迭點頭。
“不是為了多搭上一條線,再把你們杜家往上提拔提拔?”
杜若給他問的一怔,這話分明是接著上次思晦入府那件事說的。
她仰起臉,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眼神,眼中蕩漾的水光既熾熱又誠摯,唇角影影綽綽勾著一點淺笑,像是要探尋,又仿佛怕她太過坦白反耽擱他收不了手,攪和的她頭都暈了。
杜若猛地調開視線晃了晃頭,大感懊惱。
李璵滿意了,鬆快的拋下書端起茶。
“明兒席上諸位王妃都不會露麵,各府裏有品級的妾侍加起來也不過三五人,旁的那些,出身不及你,容色不及你,氣度自然也不及你,你怕什麽?”
杜若眼皮一跳,懷疑地問,“……各府裏有品級的妾侍加起來不過三五人?”
“是啊,怎麽了?”
“上回殿下不是說……”
李璵嗨了一聲,戲謔的神情似在逗弄貓咪,覷著她。
“王妃們又不是傻子,都怕貴妾進門添亂,兄弟之間獨本王府裏有個孺人,旁人都沒有。”
——原來被他騙了一遭又一遭!
杜若氣的噘嘴瞪眼,雖未出聲,已經暗暗咬緊了後槽牙。
不知道為什麽,每次她動氣,他就快活起來了。
李璵之前那點兒別扭似湖麵上浮著的落葉,大風過境,頃刻間蹤跡全無,雖然板著臉,笑容滿眼都是,多得溢出來。
他右手食指好整以暇的敲了敲錦盒,隨口許願。
“要是你喜歡,照樣做一個也使得,不過依本王看,瓔珞累贅的很,戴起來反而不美。”
風聲陣陣,簌簌吹過院中繁茂的樹陰,樹葉相互碰觸的聲音恍然在很遠之外,杜若怔怔地。
“妾幾時想要了?”
李璵聽她聲氣,一時也有些怔忪,不禁直愣愣看著她。
燭火籠罩之下,她闊大的繡著淺淡絲線的衣袖一飄一歇,仿似湖水清透溫柔,襯的少女麵容嬌小如荷瓣,溫婉雙眸中映出清澈光芒,當真是隻溫良無害的貓兒。
他忙咳嗽了一聲站起來。
“本王起得早,老累你睡不好。”
“嗯?”
“明兒也不必早起,正經開席都中午了,你收拾好叫蕉葉來回一聲,咱們一道走。”
他抬腳出去,忽又回頭道,“其實你早些起身也好,悶在這院裏人越發懶散了,一日興興頭頭多做些事,便不怕淺眠。”
杜若聽著,原本直挺挺的身子向後縮,幾乎貼到了椅背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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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不過是一種普通的玩意,一點也不稀奇~男人,不過是一件消譴的東西,有什麽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