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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深不測,二

  她一徑客氣, 鈴蘭這才覺出杜若不僅有脾氣,還有些心機,左右一思量, 已是恍然大悟, 忙蹲身下去低聲回話。


  “王爺放奴婢在這兒,本是為了照看杜娘子。如今反要杜娘子照看奴婢,實在該打。”


  杜若臉上笑得和煦溫柔。


  “王爺日日來, 這樂水居就快叫旁人的眼風燒著了。鈴蘭姐姐再不與妾說個實話, 妾真不知道撐得多久。”


  她抬手叫海桐捧了梳妝台上一隻甜白瓷盤子過來, 裏頭十來顆拇指大的紅瑪瑙滴溜溜打轉,白底紅珠,寶光閃耀, 嬌豔欲滴。


  鈴蘭漲紅了臉, 雙手搖著推辭。


  “娘子,這可使不得。這盒子瑪瑙還是去歲新年惠妃娘娘賞賜下來的, 您也就分到這麽多。怎能都給了奴婢?”


  “妾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這些首飾、衣裳、金銀, 都還姓李,姐姐不用與妾客氣。妾不過是替王爺賞姐姐罷了。”


  鈴蘭眼裏瞧著瑪瑙不說話, 海桐便取了妝盒裝好塞到鈴蘭懷裏。


  “王妃是正妻,背後有赫赫韋家,又才生了嫡子, 往後能繼承爵位。張孺人手上有聖恩, 又有內管事的權柄。兩人原本旗鼓相當,難分高下。所以王爺特意納了妾來攪混水。如今風形火勢, 兩邊隻怕就要亮家夥了, 唯有妾還是個糊塗鬼, 隻好誠意請教姐姐,究竟應該往哪邊倒呢?”


  她這般伶俐,三言兩語道盡了府裏的形勢,說的鈴蘭掩口笑起來。


  “昨兒,奴婢聽長生說起,王妃的兄長韋堅鎮守邊關,官聲極佳,許是要調回京裏了。”


  杜若目光一閃,抬眼看院子裏。


  遠遠西山那處,金烏搖搖欲墜,染得天際火燒一般明亮豔麗,蕉葉和方才那幾個人嘰嘰咕咕爭執,兩個宮人擎著長杆點燈,恰清風拂過,吹得他們衣衫袍角向一側歪過去,宮燈裏一點明火搖曳,總也點不著。


  “原來是這麽回事。”


  杜若收了笑意幽幽歎息。


  “韋家二郎如今做著兗州刺史,襲的是祖上職位,已有兩三代了,如今竟有進京一說,必是要高升。”


  鈴蘭點頭讚歎,“娘子於朝政一局並不生疏呢。”


  “韋家世代做邊將,一朝入京,便是走成了‘出將入相’的路子,往後或可入中樞,於王爺大有裨益。這位妻舅,自是不能得罪的。”


  海桐插口問道,“既然不能得罪,王爺為何偏在這節骨眼兒上納妾,給王妃找不痛快呢?”


  房中靜的一根針掉下來都能聽見,海桐與鈴蘭兩個目光灼灼的盯著杜若。雨既然停了,蟬的嘶鳴一聲近一聲遠地遞過來,叫人煩躁。


  杜若半合上眼盤算許久,仿佛在黑夜中摸索,跌跌撞撞遠兜近繞,終於腦中靈光一閃,握著拳頭斬釘截鐵地。


  “自然是怕王妃挾勢為嫡子請封了!”


  她清泠的聲音低不可聞卻一針見血,激得鈴蘭眼中閃出驚喜火光,連連讚歎。


  “杜娘子真真兒是朵解語花。此事原在王爺預料之中,隻沒成想王妃這般著急,連滿月宴還沒辦,已經來來回回與韋郎官家通了七八封書信。”


  杜若臉上變了顏色,挑眉問。


  “怎麽?王爺竟要拆看王妃送回娘家的書信嗎?”


  “沒有沒有。”


  鈴蘭連忙搖頭,替李璵解釋。


  “王爺的行事作風,照杜娘子看,大約是邪性些,然宮裏慣例如此。從前奴婢住在宮裏頭,王爺與幾個洛陽發小兒來往,漫說書信,就連送一籃水果,一匹駿馬,高爺爺都是知道的。”


  杜若聽了有些煩躁,且並不十分相信。


  宮廷就是一團亂麻。


  師傅曾經說,內宮主位如有三五個,彼此爭風吃醋,帝王隻取平衡之勢,尚可有些許清明,一旦有人獨占鼇頭,內裏的齷齪事就說不清道不明了。


  譬如本朝聖人的性子,愛憎分明,唯我獨尊,絕不肯含糊其辭,喜歡誰便高高舉起,厭棄誰便狠狠打下。


  從前剛冊立王皇後時,未嚐不是愛之如珠玉,還將太原王氏一舉抬上一流世家的地位。可是後來君心翻覆,王家雖不至於滅門,卻銷聲匿跡,二三十年再無人出仕。


  有這樣事事做絕的聖人,內宮便如一灘爛泥塘,公說公有理,婆也說婆有理,然再怎麽辯白,左不過是算計人心。


  “鈴蘭姐姐處處都是體諒王爺為難。不過妾若是王妃,被人防備至此,隻怕也要心寒。”


  鈴蘭和煦地笑起來。


  “杜娘子見微知著,又長著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睛,時日久了自有判斷。奴婢不多嘴了。再說,王妃的書信,王爺用不著拆看,也知道說的什麽。”


  杜若不接話,鈴蘭便瞟一眼海桐。


  海桐忙道,“六郎還未滿月呢,這麽丁點兒大的孩子,夭折尋常事,豈會此時封王侯?”


  杜若坐著不動,目光沉沉地鎖在李璵尋常愛坐著的那張繡墩上,輕聲歎息。


  “王妃有心借韋郎官壓大郎一頭,卻不知如此行事,隻會讓王爺處境艱難。”


  海桐奇道,“倘若六郎也比著大郎的例子封了王,不是咱們府裏的榮耀嗎?”


  “非也,非也。”


  杜若抬起手製止海桐問下去。


  “聖人孫輩眾多,除太子膝下隻有一位庶子外,咱們王爺,與郯王、光王皆已兒女成行。可是其中獨咱們家大郎以長孫之名封王,已經是眾矢之的。連太子的兒子都不曾得封呢。如果六郎又封,王爺豈不是狠狠壓過諸位兄弟,尤其是太子,顯得太過突出?”


  海桐登時訥訥無語。


  杜若擰住眉毛,將三個月來的樁樁件件尋思個遍,終於恍然大悟,瞪起圓溜溜大眼睛探尋地望著鈴蘭求證。


  “張孺人想是時常尋王妃的晦氣,又有心與大郎連成一線,意圖將大郎收於膝下,強強聯手,這才惹得王妃寢食難安,隻能在請封一事上爭意氣了。”


  鈴蘭大喜過望,兩眼放光,竟噗通跪下伏身磕了三個響頭,興奮地回話。


  “奴婢服侍王爺多年,隻恨王爺身邊鶯鶯燕燕眾多,卻沒有能分憂解難的明白人。如今見了娘子這份沉穩,這份眼力,竟是極難得的。奴婢指望娘子長長久久服侍了王爺,也不枉王爺待娘子的誠心。”


  杜若不意她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又驚又急,笑容凝固在臉上,舌頭在嘴裏胡亂打磕巴,僵持片刻,才像被人抓到把柄一般麵紅耳赤地站起來。


  海桐愕然,鈴蘭也訝異地瞪著她。


  海桐生出捉狹之心,慫恿道,“姐姐這話,奴婢年紀小,竟不明白是什麽意思。王妃與孺人置氣,左不過是小性婦人之爭,王爺兩邊安撫,各打五十大板也就是了,何至於束手無策呢?”


  杜若的耳朵抖了抖,略抬頭,小心的看了鈴蘭一眼,似有詢問之意。


  鈴蘭急道,“你把王府當做什麽地方?王妃背後站著韋家,孺人背後有竇家與張家,哪邊是好相與的?王爺哄也哄過鬧也鬧過,實在沒轍了才想出這招——”


  杜若麵上安靜,眼中幾分疑惑,肩膀像嫩芽破土一般慢慢挺直,鈴蘭隻得住了口,海桐按住杜若的臂膀讓她重新坐下。


  “我們娘子出身清貴,又曾上學念書,自然比尋常姬妾懂得多些。至於王妃與張孺人,占著名分,又有娘家指點,說話做事自有章程,不及我們娘子馴順,王爺便不大愛聽吧。”


  鈴蘭愕然,“奴婢方才分明是在誇讚娘子。”


  “姐姐自然是誇讚我們娘子。”


  杜若已轉過念頭,興味十足地眨了眨眼,笑道,“是,鈴蘭姐姐對王爺忠心耿耿。方才說的我已記下了,自會認真服侍。”


  鈴蘭不解,見她主仆二人笑盈盈麵孔上似戴了麵具,把情緒掩蓋得密不透風,隻得咽下疑惑退了出去。


  杜若抬眼瞧海桐嘴角揶揄笑意,麵頰上又浮起一層彤雲,卻是訥訥無言。


  海桐道,“這下你心裏有底了?人家都矜貴,家大業大,碰不得,就拿你這個孤家寡人做筏子。他納你入門也是一魚兩吃的好手段,既擋了楊家四娘,又擺個紙糊屏風隔開兩隻火爐。”


  杜若咬著唇道,“那又如何?”


  海桐失笑,“不如何。隻不過娘子方才險些露了行跡。”


  杜若拍著胸口後怕,“阿彌陀佛,幸虧你機警。”


  海桐劈裏啪啦倒豆子一般數落。


  “奴婢機警有什麽用?娘子如今心心念念記掛王爺,又生怕王爺知曉,旁人隨意一句話,就跟有根針紮著你似的。傻娘子誒,你可別會錯了意,旁人眼裏看著,你如今專寵,行事本該趾高氣揚,狐假虎威,時時處處在嘴裏掛住王爺,抖摟那威風。你看看你,提兩句都聽不得。”


  杜若強辯道,“我幾時記掛他了。”


  海桐翻個白眼不說話。杜若悶頭坐了一會兒,忽然警醒過來,“把筆墨都收起來吧。”


  “還早呢,不急在這一會兒。瞧往常樣式,王爺再過一陣子才會來呢。”


  海桐嘴裏咦了一聲,打趣兒道,“你這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


  杜若且顧不上羞澀,絞著手催她,“趕緊收了,也許今日就來得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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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王府這水混啊,不好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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