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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由白雲盡,一

  蕉葉記掛討賞, 抬腳就往明月院中來。


  六月天,府裏種的柳樹結絮晚,風裏夾著一團團細軟的毛球, 一不當心就嗆到嗓子眼兒裏。蕉葉拿扇子遮住口鼻, 埋著頭走,到房中一看,藥香滿屋, 鴉沒雀淨的, 七八個小丫頭子都不知道去了哪裏, 獨雨濃半坐在地上,頭伏在英芙床頭打瞌睡。英芙向壁側臥,腰身微微起伏, 也在酣睡。


  她輕手輕腳退出來, 見風驟匆匆走來,手裏端著漆盤, 上頭頓著一盅濃香四溢的補品。


  蕉葉忙扯住她。


  “你這時候進去做什麽?擾了王妃安睡又吃排頭。”


  風驟道, “馮太醫告老還鄉多年的, 薛王妃好容易說動他出山,開這張方子, 一時一刻都錯不得吃。”


  蕉葉悄聲指點她。


  “就說你傻呢。你阿娘花了多少銀錢把你塞過來陪房出嫁,難道是叫你好好服侍王妃的?憑你再怎麽好,還能越過雨濃去?你瞧瞧裏頭。”


  蕉葉使了個眼色指著屋裏, 重重簾幕之下雨濃攬著英芙的脖子喃喃低語。


  “侍藥的活計最不好幹, 這趟沒吃上又是你該打,吃上了白惹主子厭棄。雨濃成心排揎你呢。”


  風驟雖蠢笨些, 時日長了如何體會不出來雨濃歹毒用意?抿了唇角低聲訥訥。


  “雨濃姐姐自小跟著王妃的, 她擠兌我, 我能怎麽樣?”


  蕉葉撇嘴。


  “往後這府裏的管家娘子必是雨濃了,我也不圖別的,多儲些錢財罷了。王妃瞧著端莊,心眼比針鼻兒大不了多少,我可不樂意天長日久服侍她。”


  誰心裏沒點長遠的打算?


  風驟正要說話,忽聽裏頭雨濃揚聲罵道,“人都死哪兒去了?瞅我睡了,一個個都大膽子溜了!”


  風驟麵皮一緊,忙三兩步轉進去陪笑。


  “奴婢才熬了藥來,王妃正好喝。”


  雨濃直起身子看著她,“原來是你,我說誰在窗子底下鬼鬼祟祟的。”


  英芙看了風驟一眼,也不開腔。


  蕉葉在外頭聽見,隻得笑嘻嘻跑進來,“雨濃姐姐好耳力,奴婢們一點子動靜全知道了。”


  雨濃起身掠了掠頭發,隨手拿起妝台上英芙的菱花手鏡自照,冷笑道,“可是杜二娘又作妖了?我說蕉葉姐姐,你腿腳也當勤快些!難不成王妃信重你,放你在那院子裏,是叫你翹著腳享清福的嗎?”


  蕉葉叫這話打了個突兀,氣得倒仰。


  英芙是韋家嫡女,自小金枝玉葉,應用供奉比公主不差什麽,身邊四個貼身的大丫頭都是精挑細選的,樣貌、性情、手段,樣樣都出挑,可是唯有雨濃討得歡心,能做她半個主。


  從前還有個香藥,比風驟生的更好,團團粉臉,曲折身段,單是站在燈下便一段風流,人也伶俐。細論起來,倒比如今這個杜二娘子還強出三分。


  千挑萬選的人才,本是為出閣預備的,偏雨濃瞧她不順眼,自英芙定下親事,便三番五次挖苦排擠,硬逼得她跪在英芙跟前自陳過錯,匆忙配個小廝放出去了。


  自那回起,蕉葉便絕了在英芙手下發達的念頭。


  後來定下杜二娘子入府的事兒,雨濃又說要挑個忠直的去樂水居侍候,風驟與蕉葉都樂意,好躲雨濃遠遠兒的,少受些氣,卻不知為什麽,最後留下的是眉目姣好的風驟,獨把蕉葉送到樂水居。


  蕉葉忙把方才的事一長一短回說明白。


  英芙還沒說什麽,雨濃已柳眉倒豎,啪地一聲把鏡子拍在妝台上,恨聲咒罵。


  “狐媚子盡會矯情,已是專房盛寵了,十幾日都歇在她那裏,她倒裝的沒事兒人一樣,專吊咱們那位爺的胃口。”


  英芙抬手接了補品,由風驟服侍著喝了,將蓋碗撇在漆盤裏。


  風驟怔了怔,雨濃罵道,“你還傻站著?等誰請你坐嗎?”


  風驟忙欠著身後退。


  蕉葉見風驟被欺壓至此,直氣她懦弱,連連搖頭歎息。雨濃心生一計,吩咐。


  “杜二娘惹的麻煩,咱們何必上趕著替她彌縫?待會兒你送一碟子吹雪樓做的棗泥糕去仁山殿也就罷了。王爺嘴刁,一口就吃出來了,再治她個懶散托大。”


  蕉葉答應著去了。


  雨濃起身替英芙打扇子,溫聲道,“不是奴婢小心眼兒,總覺得杜二娘心機深沉,一肚子彎彎繞繞的壞主意,不能不提防。”


  英芙托著腮,一手翻看娘家給六郎預備的小衣裳,輕輕哦了一聲。


  “怎麽說?”


  “她小小一個東宮雜官之女,雖然念了幾日書,識得些字,終究見識有限,如何明白王府內院的忌諱,來了個多月,竟一次都不曾去拜望張孺人。鬧得奴婢想挑她的錯兒都找不著。”


  英芙一哂。


  “她機靈你第一日知道?仗著旁人都以為是我安排她進的王府,讓她來替我爭寵,越發要表白表白。頂著這個名頭,多少得益處?寧可得罪了那一個,也絕不叫人看清她底細。”


  英芙舒舒服服翻身俯臥在榻上,雨濃便在她肩膀上推拿起來,手法嫻熟,仔細順著經絡往下,明顯對英芙的疼處癢處都非常熟悉。


  “這幾日奴婢細細琢磨,越發想通了。你與他慪什麽氣呢,既是有所圖,難道還指望嫁個知情識趣的好郎君不成?倒是要謝謝他,一索得男,往後萬千的想頭都從這上來。”


  提起兒子,英芙自然心滿意足,靜靜聽著,舒服地“嗯”了一聲。


  “重點兒。”


  雨濃加大手勁兒,約莫半盞茶功夫,聽英芙模糊道,“再重點兒。”


  她的呼吸漸漸趨於平穩,雨濃恐她睡過去,略略提高了音量。


  “如今的正經事有兩樁。其一,六郎的名諱未定,丟臉麵的可不是咱們,而是王爺,你千萬別急,由著他奔走去;其二,大郎才九歲,已經不與咱們一條心了,再過二年議起親事,找個有勢力的嶽家,那張孺人的腰杆子就越發硬了。”


  英芙果然吊起精神。


  “可不是,一想起大郎那孩子看我的眼神,我就生氣。”


  “照奴婢看,這會子就請韋郎官給六郎保媒,或是就定下韋家的娃娃親,顯得太心急些。倒不如——”


  “不如什麽?”


  英芙伸了個長長的懶腰,“你快說。”


  “上回你說,韋郎官此番回京,人人都知道聖人是有拜相之意,著意栽培,隻不過相爺迂腐古板,多有掣肘之處,才猶豫未決。”


  英芙點頭。


  “二哥才二十七歲,往後路還長遠,早晚是我的靠山,也是六郎的靠山。”


  “六郎年歲小,名頭卻絕不能弱於大郎。需知一步快,步步皆快。一招慢,滿盤皆損。若是韋郎官能在聖人麵前,或是你在娘娘麵前也敲敲邊鼓,替六郎求個爵位在手,還有誰能把大郎捧到六郎上頭去?”


  英芙驟然起身,險些撞翻了角落的白瓷腳墩。


  “你再說一遍?”


  雨濃道,“幼兒封爵沒有先例,不過這才顯得六郎要緊突出。尤其倘若是韋郎官或是你求下來的,即便韋郎官一時不能拜相,這手段本事眾人也都看在眼裏,自然更服膺咱們韋家的威風,便是王爺也不敢小瞧了你去。”


  英芙思之再三,臉上浮起笑意,讚賞地看著雨濃。


  “你說的很是。張秋微想跟我比,她拿什麽比?竇家有半個能在聖人麵前說上話的人嗎?娘娘身邊就更沒有了!哼,如此一來,二哥好,我好,六郎也好,竟是三角俱全的好事。你快拿紙筆來,我給二嫂寫封信,請她替我細細籌劃。”


  “你是個粗枝大葉的,從前哪裏算計過王爺?平白無故吃了多少啞巴虧。如今卻不同了。從今往後,隻要六郎在這府裏是頭一份兒,你便能穩坐釣魚台,把那張孺人壓在五指山下翻不得身。至於什麽吳娘子,杜娘子,貓兒狗兒而已,得空呢,逗來玩玩兒,不想搭理就隨她們去,翻不出天來。成日裏跟她較勁,倒顯得咱們道行低了。”


  雨濃頓一頓,又憤憤不平地道,“不過話說回來。你瞧杜娘子,骨頭沒個三兩重,見到一點子縫隙便鑽過來了。”


  “這叫打蛇隨棍上。”


  英芙微笑著撣一撣袖口。


  “如今宗室裏誰不知道我能容人,才懷上第一個就上趕著貼人給王爺。哼,我也別白背了這個名聲。既然是親戚,多走動才像樣兒。過幾日你請杜家元娘來陪我說說話。”


  雨濃拍著手笑。


  “這可是你前幾日讀書上那句圍魏救趙?指東打西?好計策!”


  英芙親昵地把手搭在雨濃肩上,娓娓誇獎她,“再好的計策,也得有你陪著我,才施展的出來。”


  七月的午後格外悶熱,日頭毒辣辣的曬著金磚地,泛起一層晃眼尖銳的白光。


  杜蘅枯坐許久,僵直的後背癱軟下來,環著手忐忑難安,幾縷濡濕了的頭發黏膩的貼在鬢邊。


  案上擺著一盞熱茶,已是換過好幾遍,因太燙,她一直沒喝到嘴裏,每每才涼了些便有個小阿姐過來當麵潑了換新的。


  杜蘅焦躁的舔著唇,忽聽後院有人笑道,“有客候著怎不叫我起來?今日怠慢了她,往後怎見二娘的麵?”


  杜蘅忙站起來,隻見成群丫鬟婆子簇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走進來。


  這個人打扮的彩繡輝煌,頭上圍著珍珠圍髻,是以百來顆綠豆大的小珠編織成網覆在發上,頂上另插了朝陽三鳳掛珠釵,項上壓著赤金重寶瓔珞。身上穿的橘皮紅百蝶穿花羅衫,係著葵綠撒花裙。腕子上還有許多亮閃閃的首飾,她一時也認不清。


  果然是王妃,與平日所見才出月子的邋遢臃腫婦人截然兩樣,甚至比自己還容光煥發些,杜蘅湧起自慚形穢之感,忙扯了扯衣角,迎上去屏息垂首預備請安,已有一個打扮利落的丫頭半中間攔住她。


  “元娘子不必多禮,咱們王妃和杜二娘平日裏都是姐妹相稱的。”


  這話說的雖客氣,語氣卻頗為不善。


  杜蘅越發慌亂,不知如何應對,勉強陪著笑臉抬眼望向眾人,“那怎麽行,民女無品級在身,怎可不跪迎王妃?”


  眾人都掩著嘴笑,卻不開腔,那丫頭便放開手,傲慢的抱在胸前。


  “你非得磕個頭便磕吧。”


  便有人拿了錦褥來鋪在當地,杜蘅硬著頭皮跪下磕頭,眾人將她團團圍住,似看馬戲般,嬉笑聲不絕於耳。


  英芙隻側著臉與人說話。


  杜蘅大感窘迫,又不敢自行起身,一張臉紅的似要滴出血來。


  英芙也不理她,自撿了一張高凳坐下,丫頭們散開各司其職,便有兩個打開風輪徐徐轉動,清爽宜人的涼風吹過,把她汗潮的衣裳吹得寒浸浸的。


  英芙抽了抽鼻子,斜斜瞟了杜蘅一眼,聲音陡然拔高,變得銳利而尖刻。


  “今日不曾焚香麽?哪裏來的餿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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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濃風驟,都是好名好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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