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檣獨夜舟,一
鹹宜公主府位於勝業坊, 東麵貼著興慶宮的宮牆,西麵就挨著太醫院,兩頭都從坊牆上直接開門, 出入格外便利。太醫一聽召喚就急忙趕了來, 隔著一掛竹簾子跪在外頭問安。
珊瑚忙放下繡了博古花卉紋的帳子,叫人搬了桌屏擋在頭裏,才叫太醫進來請脈。一時太醫留下方子出去, 恰碰見飛仙殿的小太監急匆匆趕到。
珊瑚看來的不是別人, 正是牛貴兒跟前的小徒弟四寶, 便忙喚了他進到內室。
四寶磕了頭,抬眼在鹹宜身上臉上仔細看了一圈,見她麵色灰敗, 舉止無力, 確是病了,忙滿麵堆起笑關切地問。
“太醫怎麽說?”
鹹宜笑道, “都是珊瑚瞎緊張, 也沒跟我說一聲兒, 轉眼就報去阿娘那兒。其實我就是有些不舒坦,許是月事遲了, 墜的小肚子難受。”
未嫁前鹹宜整日在飛仙殿盤亙,四寶知道她月事不準,常要喝藥調理。
他便放心笑道, “原來還是這個毛病, 娘娘說了多少回,夏天裏再熱, 那酥山到底是冰做的, 不能當飯吃。”
他絮絮叨叨念了些飲食上的事兒, 鹹宜都耐著性子聽了。
四寶看她麵色似還和煦,斟酌片刻,掖著手,為難地慢慢道,“娘娘說楊玉冒籍之事早晚被人看穿,所以越發早些了結了才好。這幾日飛仙殿忙亂,若公主還走得動道兒,晚間就去一趟。若真是氣的狠了,隻管任意處置,自有娘娘替公主收拾爛攤子。”
珊瑚叫人去稟告惠妃,原是那日選秀後,鹹宜頗感受了阿娘輕視冷待,背地裏有些埋怨,因此想趁著鹹宜病了,替她討些關懷愛護,不想四寶竟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她緊張的瞄向鹹宜,果見不尋常,那邊四寶也已瞧出鹹宜神色不對,忙又描補了兩句。
“公主不知道,為了冊封楊玉的事兒,娘娘和聖人打了好幾天擂台。奴婢出來前,娘娘還正頭疼得厲害,碧桃替娘娘按摩走不開,不然就是叫她來了。都怪奴婢嘴笨,說話就討人厭。”
惠妃有個偏頭痛的老毛病,一著急就犯,發作起來能疼的茶飯不思,起臥不寧,鹹宜素來都知道的。阿娘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自己和楊洄這點兒小事兒還怎麽好去訴苦?
她畢竟是公主,比珊瑚多些沉穩,麵上便擺出笑意。
“你回去多挑幾個小宮女跟碧桃學著些,哪天她沒在跟前兒,也好有人服侍。”
四寶忙笑著奉承。
“所以還是女兒貼心呢,娘娘為了十八郎跟聖人生氣,慪了好幾天,昨兒黃昏還站在窗前抹淚兒,就這麽巴心巴肝的,也沒見十八郎露麵。到底,還是公主心疼娘娘。”
鹹宜笑笑不說話,四寶臨走又道,“雖是虛驚一場,珊瑚姑娘勤謹,自然是好事兒。”
待他去了,珊瑚見鹹宜笑容僵在臉上,嘴角慢慢往上勾出自嘲之意,眼神空落落的,瞧著怪怕人。
她忙扶著鹹宜躺下,低聲問,“怎麽不跟四寶說實話呢?”
鹹宜冷笑。
“阿娘若有心自會再問。若無心,晚幾天知道有什麽大不了的。”
珊瑚從小相伴著鹹宜長大,情分非同小可,見她才在楊洄那裏受了冷待,轉頭又與惠妃疏遠,兩頭不牢靠,十分憂慮。
鹹宜閉著眼靜了片刻,輕聲道,“好了,我都知道。”
畢竟是初次有孕,太醫雖然說沒什麽大礙,多歇歇就好了,珊瑚心裏還是惴惴不安。幸虧長寧公主派了積年的老媽媽來探問,聽得消息,忙遣人回去報信,沒多久太夫人與長寧兩層婆婆都站在了鹹宜床前。
長寧一看鹹宜的腫眼泡兒,再問府中竟無人知道楊洄去了哪裏,早明白過來。
她氣的不得了,麵上掛著笑,殷殷交代了些孕中瑣事,轉頭便叫人將楊洄的貼身小廝丹參的父母——也就是長寧公主府的家養奴才,捆了跪在院中。
果然,不過一刻鍾功夫,便見楊洄大踏步走了進來。
“阿娘這是做什麽?兒一時喝多了酒,怎麽就把乳母捆在這裏。”
長寧抬眼看兒子穿的一身淺緋色小團花綾羅袍,束著草金帶,頭發戴著皂羅折上巾,玉樹臨風,威風凜凜,恍然又是一個楊慎交。
楊家出自南北朝時西魏的十二大將軍之一的楊忠。據傳這位祖爺爺不光武藝出眾,極有謀略,而且身高七尺八寸,容貌非常俊美,還蓄著一把光溜漂亮的大胡須。
忽忽兩百年過去,楊家子弟在外貌上仍然出類拔萃。
無論是執拗古怪的楊慎怡,還是貪杯好色的楊慎交,都不曾認真研習武藝,但身板看起來還是十分挺拔魁梧。至於楊洄,又添了李家人的瀟灑隨性,比乃父年輕時還更惹眼一些。
也難怪鹹宜對他一往情深。
長寧恨得狠狠唾了一口,咬牙罵道,“你可是已有了外室?”
楊洄一怔,見阿娘神色肅穆,便收了委屈模樣低聲告惱,“娘放心,兒豈是那等不知輕重之人。”
長寧歎道,“你阿耶也不曾豢養外室讓我蒙羞,也不曾領回不幹淨的孩子叫我照管,可你看看我的日子,過得舒心嗎?”
長寧貴為帝王嫡女,當初與楊慎交結親,實為下嫁。與如今楊洄與鹹宜的表兄妹結親不可同日而語。如果不是聖人半路殺出來奪了中宗這一脈的帝位,長寧原本是帝國的長公主,品級甚至高於親王。
楊慎交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可謂十分僭越了。
楊洄連忙辯解,“阿娘,我不曾作踐過鹹宜。”
“那你可有真心待她?”
楊洄頓時啞了口。
鹹宜生的不算美,頂多是霸道裏頭帶點兒小可愛,比別的公主有些意思。
少年時楊洄喜歡她性子幹脆,偶爾跟她多聊幾句,或是帶她出宮玩耍。但要說愛到骨子裏,他想要的是嫵媚狡黠的妙人兒,譬如杜家二娘。可惜杜若身份低了些,不宜為妻,做妾隻怕不肯。
婚後兩人沒什麽大矛盾,隻是這回楊家丟了顏麵,他有些遷怒罷了。
楊洄抿了抿唇,頗不耐煩,淡聲道,“阿娘還要我如何?昨兒薛鏽拉我去勾欄裏,我還沒去呢。”
“糊塗東西!”
長寧努力壓製住翻騰的怒火,靜一靜,勉力道,“從前薛鏽的母親鄎國公主在時,薛家在聖人跟前還有幾分薄麵,自打她去了,這十來年你瞧瞧,聖人嘴裏可曾提起一個薛字?薛家的兒郎可有能出入宮廷的?鄎國公主可是聖人的親妹妹!我算哪個名牌上的人物?”
跟著長寧的二三十個人都不敢吭聲,畢恭畢敬比著手低頭站的黑壓壓一片。
乳母四十多歲年紀,頭發都花白了,因挨過板子,披頭散發跪在土裏,嘴裏塞了布條子,臉上黑一條白一條的印子。
院子裏明晃晃的太陽曬著,她口幹舌燥眼迷神昏,歪歪倒倒似要昏厥。
丹參不敢上前扶母親,又急又苦,直給楊洄遞眼色。
楊洄皺眉道,“阿娘,這些兒子都明白,實不必再說了。”
“你別打量著薛鏽尚了唐昌公主,你也尚了鹹宜,大家一般兒的是兩代尚主,你便可與他平起平坐。我今日越發要告訴你知道!薛家縱是破落戶,咱們家還不及薛家!你再不上進些,往後你的兒孫可攀不起薛家的門檻子!”
她這話直紮進楊洄的心坎兒裏。
薛鏽與楊洄自小相識,常在一處玩耍,且處境相似,偏這幾日冊妃詔書遲遲不下,楊洄已自覺矮了幾分。
當著眾人的麵叫阿娘點穿,一股羞慚、惱怒和憤恨交雜的情緒洶湧而起,直逼胸口,楊洄悶聲不語,臉色已是極之難看。
長寧恨鐵不成鋼,憤憤將一個沉甸甸的繡金絲緞麵包袱摔在楊洄懷裏。
楊洄悶悶解了荷包看。
裏頭一套石竹色素紗寢衣,上麵堆片的百花,褲腳處繡著茸茸綠草,邊上拆一聯雙的獅虎搏擊。花樣是最時新的,針腳也細密,配色也勻淨,雖不算上上之品,然家常使用,是很說得過去了。
“——這?”
“方才珊瑚偷偷遞與我的,鹹宜嘴上不說,心裏頭待你,唉。”
尚主的兒郎,仕途本就受限,又要倒插門住在公主府上,不能公開納妾,不能將婢妾所生子女納入宗祠。有時候公主本人未有生育,又不肯將自己的婢女開臉,駙馬便會無後。
公主與駙馬之間,能做到楊洄這樣,確實已經難得。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天下女子都期待婚嫁如意,公主也不例外,可是公主想要得到如意郎君,卻比一般女子難得多了。
長寧歎息,“鹹宜已有了身孕,我不是要你對她俯首帖耳,她畢竟是你的妻子,她肚子裏那個,可能就是你的嫡長子。”
楊洄聽得神色一緊,繼而露出喜色。
為著楊家尚主,他心裏頭不是不委屈的。
雖然另外一方麵說,他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才華見識,足夠在朝堂上立足。可是每當鹹宜不經意流露出對低階官員的蔑視時,他還是很難不想到自己連區區六品的駙馬都尉,都要靠娶她才能實現。
可她就要為他生下嫡長子了!
楊洄提起袍子就向外跑,邊跑邊喊。
“阿娘教訓的是,兒知道錯了!”
長寧扶著額頭歎氣,楊洄的性子還算純正,也虧鹹宜的孩子來的真是時候,是男是女不論,再晚幾個月,夫妻倆這個疙瘩可不容易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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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宜+楊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