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深不知處,二
行至半途李瑛悠悠醒轉, 撩起車簾向外看去,隻見田野開闊,遍地生翠, 更兼天青欲雨, 幾個遠來客商身上的蓑衣尚未除去,還帶著南麵水氣。
李璵道,“二哥醒了?手邊有烏梅汁, 先喝兩口解酒。”
李瑛這時候也懶得問究竟要去何處, 隻悠哉撒腿倚著, 哼起小調兒。
他唱了兩句,李璵忽然道,“這曲子先皇後也喜歡。”
“是嗎?”
李瑛眸色深沉, “孤聽阿娘說, 從前有一陣,聖人日日都要聽她唱這個。所以後宮嬪妃都會哼兩段。”
他嘴裏的阿娘自然不是惠妃, 而是麗妃趙氏。
待到了歇鳳山莊, 馬車從中門長驅直入, 直到高台前方才停下。李瑛跳下馬車整了整衣領,順著石階款步慢行, 及至最高處方見樓閣高聳,二樓懸著牌匾,名喚‘鳳鳴’。
樓裏靜悄悄的無聲, 獨有涼風吹起半卷竹簾, 隱隱裹著荷花菱葉的清香。一時風起簾動,臨著碧水白荷, 色調極之清雅。
李瑛大讚, “好下處!”
他以為此處是李璵置辦的私宅, 很是自在,振臂呼喝數聲,呼吸山風清新。
李璵微笑不語。
遠處數聲微弱的鳥鳴,越發顯得山野寂寂。
天光雲影倒影池中,徘徊成一線碧綠,紅白兩色荷花被鬱鬱青青的荷葉裹挾,倏忽之間錦鯉飄然而過,點出一圈圈漣漪。
過不一會兒,池上清風中隱約傳來婉轉樂聲,正是方才郯王府中駝鈴所舞的《秦王破鎮曲》。
此曲乃太宗李世民所做,本為軍歌,兩千人合舞,配以軍鼓雷雷,戰馬嘶鳴,音調慷慨激昂,常用作舉國慶典之時,此處卻將鼓樂換做弦樂,以琵琶為主調,佐以箏、笛、蕭,激越處全無原曲恢弘氣勢,反而嘈嘈切切,清亮宜人。
李瑛凝神細聽片刻,正要發問,忽見一黑衣人懸著一根丈把寬的純白絞銀絲帛從樓上徐徐滑落,身姿窈窕修長,那絲帛纏繞在她腰際腿間起伏回環,直如靈蛇出穀。
及至將要觸地之時,她忽然幽幽歎氣,合著曲牌節律低聲吟誦。
‘蠟燭到明垂淚,熏爐盡日生煙。’
李瑛運目細眺,看清這妙齡女子穿一件寬敞搖曳的烏紗道袍,通身金玉全無,獨以檀木束發,再用一副銀麵具遮住右半張臉,那道袍黝黑如墨雲,裁剪卻奇特,手腕領口等處皆短了一截子,露出肌膚如雪,麵上一副薄唇畫龍點睛般勾勒的鮮紅冶豔。
大唐承平多年,長安更有數處煙花勝地。上至達官顯貴,下至黎民百姓,人人都是在歌舞熏陶下長大的。官家有教坊司延攬個中好手,民間人才源源不斷湧現,故而皇子們誰覓得出眾舞姬,都愛互相推薦。
李瑛不疑有他,放肆盯著女郎身姿,但見她鬆腰沉胯,廣袖翻飛,幾步已踏到麵前。
濃鬱辛辣的香風撲麵而來,熏得他眼迷神昏,險些相碰。女郎卻是麵籠寒霜,颯然旋身,衣袍翻卷處,一雙眼如空穀幽潭,難測深淺,頃刻間望進他心底。
‘一點淒涼愁絕意,漫道秦箏有剩弦,此情須問天。’
她歌聲低徊婉轉,如泣如訴,滿含幽怨之意,一襲瀟灑道袍化作陰雲,將她玲瓏身段遮蔽殆盡,唯有雙眼時而閃現,時而流連纏綿,好似一味記憶中的香氣,掃的他心癢難耐。
李瑛不由得踏前一步,伸出臂膀穿於她臂下,試圖攬住她盈盈一握的纖腰。女郎被他手指觸碰,瞬間猶遭電擊,腳下舞步更快,旋轉著閃開。
李瑛一驚,隨即為了掩蓋突兀的失態,索性將錯就錯,單手將她奮力舉起。
頓時單人旋轉化為雙人共舞,親王紫袍與黝黑道袍糾纏在一起,仿佛深不見底的暗夜中開出一朵雍容繁複的深紫色牡丹。
片刻,歡快的舞曲散開,琵琶聲止,隻剩下長笛一味轉入舒緩溫柔。幽幽曲調飄蕩,女郎扶著他雙肩貼著他身子落下,半張麵頰緋紅,一雙妙目柔情似水,直至音落,始終不肯以正麵相對,隨即垂首離去。
李瑛戀戀不舍,凝望半晌,方才回身瞧著李璵,清了清嗓子沉聲問,“楊家四娘為何與你熟稔?”
方才兩人共舞之時李璵早已退在一旁垂目侍立,此刻見問,便躬身應答。
“上巳節選秀,臣弟在大哥府中與她偶遇,不合多問了兩句。過後才知道,原來她就是長寧公主的嫡女,又是鹹宜的小姑。臣弟本有意擇她為妾,但恥於年長無用,後宅庶子眾多,深恐辱沒了她。”
“之後你便與她私自見麵?”
李瑛聽得起疑,口氣已帶幾分不快,
李璵眨了眨眼,似有些不好意思,臉上騰起紅雲,加之唇色紅豔至極,竟是十分俊朗。
“臣弟不敢隱瞞二哥。臣弟曾使人在宮闈局打聽可有其他兄弟有意於她。卻偶然得知選秀後不多日,楊家既將她送到此處,一住月餘……”
“然後呢?”
李璵與李瑛對視片刻,嘶啞道,“……臣弟便,便上門求見。”
李瑛不解,“你們既然兩情相悅,今日又是何意?”
李璵頓時顯出狼狽之色,跌足責問。
“二哥今日怎的這般遲鈍。她心裏有誰,方才不是明擺著?”
李瑛倏然一驚,想起子佩獨舞時雙眸中滿懷淒楚之情,分明尚未得到心上人垂青,待二人共舞,那情意幾乎要滴出來了。
三郎年輕英朗,向來花叢得意,自己已過而立之年,卻奪了他鍾情之人的傾慕。李瑛微笑不語,嘴角高高揚起,已是難掩得意。
李璵一掀袍角跪倒。
“二哥!上巳節後,子佩在家常做傷春之語,才被遣至此處。”
“三郎這是做什麽?!”李瑛忙攙扶他起來。
“不怕二哥笑話,臣弟也是不忍見她傷懷至此。想她身為公主嫡女,又生得年輕嬌豔,若為了不得二哥青睞一命故去,豈非可惜?!”
李瑛聽得心頭大震,複向高樓望去,卻隻見青煙嫋嫋,哪裏還有佳人蹤影。
“臣弟聽聞惠妃為了勾連楊慎矜,願以子佩為壽王正妃。然而子佩心係二哥,堅決不肯,如今與楊家已勢同水火。楊家為斷她綺念,竟將楊玉敘入族譜,如若子佩執意不從,便要冊立楊玉。”
李瑛大驚,“惠妃竟敢公然勾連重臣,結黨營私!”
他轉過念頭,啪的擊掌,憤憤破口大罵。
“惠妃就是為了此事與聖人鬧起來的?呸!掖庭罪女果然自甘下賤,豈可以區區商賈之女為親王正妃!她不嫌羞得慌,連帶我們兄弟都沒臉見人!往後王妃們一處坐著,難道與那楊玉論妯娌?”
李璵臉上也滿是激憤。
“臣弟私下打聽,十八郎原本屬意子佩為妻,楊玉為妾,今見子佩不馴順,便順水推舟提出李代桃僵之計,他這般良賤不分,隻苦了子佩。”
李瑛冷笑。
“從前孤見十八郎與惠妃不親近,還以為他是個好的。原來竟也這般不懂事!放著親貴嫡女不要,竟要娶個來曆不明的商賈之女。哼哼,三郎,孤瞧你也是被他蒙蔽了!”
李璵驚問,“二哥此話怎講?”
“惠妃隻求聯姻楊氏,哪會指明非要子佩不可?孤聽聞楊家還有一名嫡女,知書識禮,品德高貴,可與你家那個韋六娘相提並論,較子佩自然不遑多讓。既然子佩不願從命,惠妃大可冊立她為正妃。”
“二哥是說司農少卿楊慎怡之女嗎?”
李瑛緩緩點頭。
“所謂子佩不馴順等語,不過是尋個借口罷了。十八郎見色起意,當真可恥。惠妃一力縱容,也是可恨!”
他言下之意,以惠妃之德行絕無資格掌管六宮。李璵自然讚同,握拳跟了兩句,忽然無奈地搖頭。
“二哥英明善斷,臣弟遠遠不及,可惜今日二哥為臣弟辨明是非,一語驚醒夢中人又能如何?聖人寵愛惠妃,偏聽偏信。臣弟聽子佩說起,前日楊家送信過來,聖人已答應惠妃了。”
“啊?!”
李瑛再也按捺不住,輕蔑地哼了一聲。
“所謂妻賢夫禍少,後宅沒個像樣的主母,便盡出這等醃臢事!你的意思我已經明白。子佩重情重義,孤必不負她。”
李璵聞言大喜。
“當真!臣弟必備厚禮賀二哥再添佳人。”
“你一片癡心成全她,極是難得。隻是往後她嫁了孤,自然不便相見。不如今日你留在此地,與她手談一局。”
李瑛輕言淺笑,挑眉望向李璵,神色間滿是傲然自得。
李璵連連搖手道,“這算什麽?!”
李瑛一拳槌在他肩頭。
“孤便是信不過她,也信你是個君子,不欺兄弟之妻。”
他眼角閃出笑意,解下腰上九龍玉佩。
“還請三郎替孤下聘。”
李璵忍不住感慨,“二哥心胸廣博,能成人之美,實為天下罕見。臣弟拜服!”
李瑛朗聲大笑,快步離去。
待他走了,子佩從樓後轉出,已摘去麵具,重挽青絲,抹掉豔紅口脂,換過一身青綠衫裙,越發顯得腰肢細弱,不複方才冶豔風情,反而顯得嫋嫋無助。
風吹過周遭竹葉颯颯如急雨,李璵拱手溫言微笑。
“表妹姿容出眾,舞藝驚人,此番一去,必能得東宮良娣之位。遙想他日太子登基,表妹位次當在三妃之間。某無用,往後時日,還需表妹多加照拂。”
子佩福身拜倒,“今日之事多謝表哥相助。”
李璵悠然輕笑,遞過玉佩殷殷囑咐。
“薛氏溫柔體貼,與太子少年夫妻,情深意篤。太子膝下如今隻有一名庶子,常被惠妃責難,然太子一意維護薛氏,不惜與惠妃當麵頂撞。待表妹入侍東宮,切記勿與薛氏齟齬,需得時時忍讓,才可得一存身之所。”
子佩聽了極之不服氣,眉頭輕輕皺起,倒是不肯出言反駁。
李璵便欲離去。
子佩伸臂攔住他,卻側過身,垂頭絞著衣帶低聲問。
“表哥方才向太子說的那些話,可是真的?”
李璵品度她神色,柔聲道,“說某傾慕表妹一節嗎?表妹既已終身有靠,何必追問前塵往事呢?真假有何要緊。古往今來舉凡上位者,皆不會在些許小事上糟蹋功夫,今日太子中意表妹,表妹便當把握機會,做自己想做之事。”
子佩抬眼看著李璵,眼神深邃澄澈。
“表哥說話半真半假,真叫人不明白。”
李璵躬身作揖。
“某的阿娘在宮中籍籍無名,連太子都不知道某是楊家子。某自幼不得聖心,從聖人手裏討不到半分好處,隻能指望日後太子得登大寶,由表妹出麵,為楊家多請一道誥命,以慰阿娘在天之靈。”
他說的鄭重,子佩怔了怔,才知道他懷揣著這般沉重心事,又是感懷又是憐惜,忙點頭應了。
李璵沉鬱麵色一鬆,探手在風中搖了搖,露出整整齊齊的大白牙,心情明亮得像小太陽。
“就快下雨了,夏日未至,夜寒露重,還望表妹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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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佩同誌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