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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前舊行跡,二

  自得了杜若的準信兒, 杜家上下人等便都懷起各樣心思。


  照杜有鄰的想法,杜若與英芙本就是表姐妹,又向來交好, 便有個兜底的保障。隻要杜若能耐住性子在她手底下服服帖帖過, 天長日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愁吹不動枕頭風兒,把杜家向上提一提, 倒比戰戰兢兢做正妃, 唯恐德不配位來得更加妥當。大主意定了, 他便日日忙進忙出添置衣料首飾。


  韋氏接了家務賬去盤點,從今往後家裏少了杜若上學的開銷,流水上頓時鬆快, 便與他閑話。


  “勒緊褲腰帶過兩年, 田畝還能添些,留著給思晦娶妻。”


  杜有鄰道, “誒, 你且瞧著罷, 我看若兒是個命裏帶財的,妾侍雖不好聽, 不定比王妃還多得些實惠。我已打聽了,忠王的封地在蜀地,那是何等肥美的地界兒?又產好酒, 又出錦緞絲綢, 人口又多,納稅以外, 夏季有冰敬, 冬季有炭敬, 各樣奉獻源源不絕。據聞各親王裏頭,就屬忠王打賞最痛快,平日賞給金吾衛,出手就是銀角子。嘖嘖,憑若兒的機敏,倘若得了恩寵,那不是掉進金窩?我與思晦的前程少不得都著落在她身上。”


  韋氏咽下白眼,氣咻咻回房,偏隔壁蘇家大娘子聽聞也走來道喜。


  “大娘子真沉的住性子,竟瞞了兩三個月不吭氣兒,這要是我家那個傻丫頭,我早十裏八鄉吆喝去了,喜酒都能辦上好幾回!往後呀,大郎與二郎隻怕還要仰仗二娘子提攜。你瞧這幾個年長的王爺,雖都是掛名閑官兒,一年裏頭總能領兩三件差事辦,不定哪回就讓我家大郎露了臉。”


  韋氏客氣,“你看著長大的孩子,真有出息,哪能忘了小時候的情分。”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蘇家大娘子撫著心口,“我在家裏好端端坐著,一聽見這個消息,嚇得趕緊就走了來!”


  “嗯?怎麽就嚇著蘇家姐姐了?”


  “還不是我家那兩個孽障!”


  蘇家大娘子一臉真摯,推心置腹地向韋氏訴苦。


  “好端端的親事不去相看,一個忙著做燈籠,一個忙著寫藏頭詩,沒出息!我原本想著兩家伸伸胳膊都能碰著的,即便兩個孽障膽大包天,把書信丟進二娘的院子裏,想來大娘子也不至於上門興師問罪,便沒往狠裏頭管教。那日郎君回來,忽然大驚小怪說起二娘子就要登了天了!這要是有什麽首尾,就算大娘子擔待,萬一叫王爺知道了,那……豈不是不美?”


  ——韋氏一時拿不準自己該露出個什麽表情?

  眼前是個倒三不著兩的糊塗蛋,心裏沒半點成算,這樣話竟好意思直通通衝到自己眼前說。


  什麽意思?

  竟是王爺斷了她蘇家的好姻緣不成?還是杜若不安分,挑的她兒子生了不該有的心思,倒要她出來做個秉中執法的合格家長?


  “小孩子家家,鬧著玩慣了,也算不得什麽。”韋氏幹巴巴道。


  蘇家大娘子覷著她的神色,心知兒子確實不曾做出什麽,至少不曾叫杜家拿住把柄,這才踏踏實實向後靠住椅背。


  “姐姐可教導了二娘子?”


  “教導什麽?”


  蘇家大娘子呆了呆,吞吞吐吐地試探著問。


  “這,我也沒做過妾侍,從前聽人家講起來,那是,那是有些個本事該會的。聽聞西市就有這樣書畫賣,女孩兒們看了自然明白。你,你要是不好意思一個人去采買,我陪著你也成的。”


  “……”


  韋氏無奈扶額,心底生出對蘇郎官的萬般同情,和對他官場生涯的悲觀預判。


  至於杜蘅,因展眼出閣,嫁衣等物事尚不周全,也是忙得腳不沾地。獨杜若百無聊賴,隻能蒔花弄草聊以自娛。這日韋氏卻親自捧著個五六寸長,雕花精致的四角包金樟木小匣子來尋她,言語間頗有疑慮。


  “妾侍本來不用王爺下聘禮,宮闈局一並每家給五百貫錢就罷了。忠王府想是怕怠慢你,特叫送了這個來。隻是來人匆忙,未明言是王爺的意思,還是王妃的意思。”


  杜若便接了匣子掀開。


  匣內分了三格,填滿金玉珠寶。翡翠玉石不算,拇指大的金剛鑽、紅藍寶、綠鬆及水精滿坑滿穀,彼此映襯文采輝煌。中間一格巴掌大,滿滿裝著珍珠,大大小小幾百顆,有的圓形,有的水滴形,既有尋常乳白色,也有粉色甚至金色。


  杜若自己的首飾匣子也頗可觀,可是相比這麽大手筆,心頭還是震了震。


  她伸手紮進格內,珍珠潤涼如水,竟可將手掌完全淹沒,握住一小把抽出手輕輕放開,大珠小珠叮叮咚咚落下,珠光閃爍猶如泉水激蕩。


  想到李璵的性情陰晴不定,這番作為也不知是體貼客氣還是另有所圖,杜若心中忐忑,沉靜的麵容上浮起一層恍惚的笑意。


  韋氏冷眼看她神色,越想越是心驚,不禁出聲提醒。


  “王府內院猶如虎穴龍潭,阿娘隻願你平平安安活過此生。”


  ——天真。


  杜若腹內冷笑,麵上終究不願露出怨懟之意,微微欠身,細聲細氣回話。


  “路是爺娘替兒擇的,眼下何必再說這些?一入侯門深似海,如不力爭上遊便要被忘卻腦後,哪能講什麽平安平淡。”


  “侍奉自然是要侍奉的,可是忠王始終是皇子,與常人截然兩樣,你切莫傾心相交。”


  杜若抬起頭,犀利言語中藏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恨,“照阿娘的精細盤算,凡事皆可穩賺不賠。可杜家既是攀附,所有者不過一片真心,若連心意都不敢用盡,又拿什麽與人交換?”


  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天下間哪有這樣的好事?

  韋氏自然是辯不過她,呆立半晌,苦笑道,“你果然大了。”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女兒心裏想著,難得王爺另眼相看,不如趁熱打鐵謀個品級在身,以免一年半載新鮮勁兒過了,再要討什麽也難。”


  一時韋氏走了,杜若另尋了個螺鈿黑漆盒子,拿幾方絲帕折了折,墊在盒子裏,小心將珍珠盡數倒出。


  ——果然。


  木匣底部壓著一隻紙折方勝,展開來,一筆瀟灑瑰麗的飛白體,寫著‘某不負二娘子所托,特來領賞’。


  杜若抿嘴一笑,這人當真油滑,明明是各取所需之事,怎麽反過來說是自己托付。至於謝禮,他有富貴權勢,自己拿的出什麽呢?


  她拿著紙條看了又看。


  傳聞李家人都雅好書法,太宗的飛白,當今聖人的隸書、章草、八分,都是青史上能留名的。杜若見過杜有鄰隨君封禪,從泰山拓回來的聖人隸書手跡,十足蠶頭雁尾,雖不及秦隸、漢隸雅正端莊,卻也精巧豐茂。


  時人說聖人文武兼備,精明強幹,一手恢複搖搖欲墜的李唐王朝,是不世出的大英雄,大豪傑。李璵為何不學他的隸書,倒去尊崇太宗,學了飛白呢。太宗功勳卓著,是大唐真正的創建者,論功勳,比聖人更高出一籌,可他發動玄武門之變,殺父弑兄方才奪得帝位,品德上卻是有虧。


  轉眼四月二十,春風和暖,碧空如洗。


  海桐早起打掃院落,聽見樹上蟬鳴蟲叫十分熱鬧,抬頭看,梁上燕子果然已築好了巢穴,正待抱窩。


  不多時延壽坊坊門開啟,便有一個手長腳長黑皮紅發的番邦太監帶了足足二十多人騎馬而至,又有兩乘三駕油壁馬車跟在後頭。


  杜宅諸人皆屏息等在院中,將杜若團團圍在中間。


  既是妾侍,自然不能穿青色嫁衣,亦無金冠可戴,入府後也不知有無迎嫁禮儀,杜若羞於問人,隻得自己斟酌著,頭上簡簡單單插了兩把玉梳配著赤金珊瑚頭玉蘭簪子,貼身穿了牙色掐領短袖對襟小衫,係湖藍窄裙,裙擺縫了密密百褶,以求垂墜隨身,外頭另披了寬身大袖長可及地的琥珀色繚綾袍子,衣料輕盈縹緲,薄透如水,幾朵零零落落的大合歡花玲瓏浮凸,隱隱露出裏麵織金綴珍珠的石榴紅窄腰帶。


  時人多以月白配湖藍,或是嫣紅配湖藍,取個色澤鮮豔亮麗,少見有以琥珀色做配的,加之頭飾簡單,襯得人亭亭玉立,又規矩又服帖。


  長生下了馬,先向杜有鄰行禮,“奴婢奉忠王妃令,前來迎接杜娘子。”


  杜有鄰看他駭人形狀,怔了怔,忙攙他起身迎到正堂奉茶。


  他擺手笑。


  “杜郎官無需多禮,王府規矩大,這便要走。”


  杜家人聽了都是意外,彼此麵麵相覷,一個個濕了眼睛,卻也不敢多說。


  杜蘅牽了杜若依依不舍。


  “想不到我們三個竟是你最早離家。”


  思晦扯住杜若的外袍,仰著頭,聲音已帶了哭腔,“二姐今日不走。”


  杜若狠狠壓住淚水,轉身向杜有鄰啞聲道,“阿耶記得昨日應下兒的話,思晦讀書之事千萬耽誤不得,不然,不然……”


  到底當著外人的麵,千言萬語難以出口。


  長生見狀,仔細抹了抹前襟,獨向杜若行整套大禮,跪在地下回話,兩眼低低垂著,極恭敬神色。


  “杜娘子放心,忠王前日奉皇命出京辦差,這三四日不在府裏,特將奴婢留下侍候娘子。娘子想起缺什麽或是想要什麽,隻管吩咐奴婢。”


  杜若忙令他起身,揣度他以番子身份,竟能成李璵貼身侍奉的得力人,想來聰明伶俐,遂殷殷向他致謝。


  長生抬眼掃了一圈諸人,見韋氏身後還站著個塗脂抹粉的年輕婢女,必是服侍郎官的。倒是杜若身後有個身材高挑,圓臉小嘴,直眉楞眼的丫頭,梳了雙環,胳膊上挽著個布包袱。


  見長生瞄向自己,海桐嚇得垂了眼,轉了轉念頭,又抬頭。


  “奴婢——”


  長生久在忠王身邊,極擅察言觀色,躬著身子,臉上堆滿了小心翼翼的討好笑容慢慢回話。


  “如今各王府裏,宮女、太監都由宮闈局調派管理,一府裏定員四百人,一應月例、供給,都隨內宮體例,統一安頓。若犯了過錯,也交由內宮處置。王妃陪嫁的二十來個婢女為了入府侍候,都入了宮籍,待年滿二十五脫籍,還能得一筆撫恤錢。”


  他這番話說的頗有深意。


  按照宮闈局管理各王府、公主府的慣例來說,杜若入府不過妾侍身份,是沒有資格攜帶下人的。但長生敢吐這個話頭兒,想來要麽是忠王府裏掌管法度的長史手不太緊,有放鬆的餘地。要麽,就是對杜若格外優容。


  杜若細細體會,長生雖然隻是仆役之流,但是耳濡目染,對官場那一套了如指掌,說話做事都帶著一股子官味的滴水不漏。這麽個人,肯開口子,必是得了忠王默許。


  她心下熨帖,海桐早雀躍而起,湊過來笑嘻嘻道,“這便好了。”


  杜若輕聲道,“傻樂什麽,二十五歲才能出府呢。”


  “十年而已,奴婢陪著小娘子生兒育女再出府也不遲。”


  一大家子人,最後隻有這個丫頭陪自己闖蕩去也,杜若十分高興,孤身在外,有海桐陪伴,又添了膽氣。


  長生輕聲催促。


  “隻是吉時將至,還請杜娘子早些動身。”


  “很是。”


  杜若點了點頭,扶住海桐走到門口,複又折返,向杜有鄰及韋氏叩頭行大禮,再抬眼時已是淚盈於睫。


  “兒不能承歡膝下,唯願爺娘身體康健,歲歲常見。”


  杜蘅忙扶她起來,“好歹都在京中,日常問了王妃意思,也好回來看看。”


  杜若應了,不肯流淚,忙掩了臉向外走。


  韋氏忽然拉住杜若扯到一旁附耳低語。


  “英芙有淩雲之誌,王爺卻未必甘願為她所用。你若與王爺心思相諧,英芙跟前要懂得遮掩。”


  杜若聽得莫名,狐疑望向韋氏。韋氏隻搖了搖頭不肯再說。


  長生打頭,海桐扶著杜若出了杜家,便見兩個婆子擺了腳凳扶她上馬車,另有健仆抬箱籠。長生目送她坐穩,再回來,負手站在院中盯著人辦事,忽然想起一事,扭頭向杜有鄰拱手。


  “杜郎官,且請耐住性子稍待時日,王爺吩咐了,您家的事兒過幾個月有機會就辦。”


  杜有鄰萬沒想到竟這般順利,若兒尚未入府,忠王已應承下來。他一喜複一憂,忙掏金銀錦囊。


  長生將兩手籠在袖中,隻嘿嘿笑著閃避。


  兩人推讓半晌,還是韋氏大方,推杜有鄰揣了錦囊,福身謝道,“若兒年幼,還望中貴人指教擔待,若有什麽不好,好歹與我們遞些消息。”


  “忠王待杜二娘心意不同旁人,郎官娘子無需擔憂。”


  長生頓一頓笑道,“譬如今日,忠王特囑咐了,不準收郎官謝禮。”


  原本以為宗室子生養在金銀窩裏,都是不知道眉高眼低的天真兒。沒想到這個忠王爺行事處處體貼周到,比一般的侍從官還招人喜歡,韋氏暗暗替杜若高興。


  杜有鄰瞧著院外擠擠挨挨二十來匹駿馬,壓低聲音問。


  “下官鬥膽向中貴人問個話兒,不知此次選秀還有哪家女兒得幸?”


  長生想了想。


  “仿佛聽聞惠妃要冊立楊家女兒做正妃,隻還未發詔令,不知底細。旁的也不曾聽說。”


  杜有鄰聽得牙齒發酸,生出自慚形穢之感。同是待選,楊家勳貴人家,果然就做了正室。


  “我們杜家門戶雖低,也有一二得用之處。中貴人平日有什麽不方便辦的,隻管來尋某。”


  長生嘴裏連說不敢,重新行禮告辭而去。


  杜若坐在車裏,看兩個婆子麵容慈和,手腳幹淨,俱穿著青色印花絹衫裙,頭上紮絹花,想是內院仆婦,便笑問。


  “未知兩位阿婆名姓?”


  其中一個便笑道,“奴婢兩個都是跟隨王妃入府的,杜娘子喚奴婢於婆子就是。”她指指邊上那個,“她叫方婆子。”


  杜若聽說是英芙的陪嫁下人,心裏一緊,不敢多打聽王府事宜,說笑兩句便閉目假寐。於婆子與方婆子本是領命而來,見她安靜,也樂的省心。


  車輪骨碌碌壓著黃泥路走,待穿過坊門離開延壽坊時,杜若死死閉著眼睛沒有回頭。她知道身後已沒有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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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璵確實富裕,封地在天府之國……


  今天下新晉,因為沒有簽約,曝光非常有限,字數要省著用,所以周四周五的三更結束,恢複日更,請各位原諒。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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