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作吳宮妃,二
——啊?!
杜有鄰頓時驚呆了, 從天而降的大喜訊仿佛一道驚雷劈在他天靈蓋上,打得他劈裏啪啦焦香四溢。
他倏地跳起來,大張著嘴啊了兩聲, 顫巍巍搖了搖頭, 嘶啞地連聲追問。
“郎官此話,果然當真?”
賴太監微微點頭,嘴角掛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
“哎呀!這, 這真是祖宗保佑, 神靈庇護啊!”
杜有鄰拍著腦門在屋裏大踏步來回跳躍, 兩手一會兒握在蹀躞帶上,一會兒在空中搖晃,興奮了好一陣子, 才回到賴太監跟前站定, 已是滿眼含著熱淚。
“聖人天恩,下官唯有肝腦塗地以報!”
賴太監見他呆樣, 嗬嗬發笑, 換過一副推心置腹的口氣, 手指沾了茶水在案幾上劃出幾個圓圈。
“老奴與郎官一見如故,多嘮叨兩句, 還望郎官勿惱。”
“請中貴人直言!”
“此番宮闈局安排選秀,本是為皇子們挑選妾侍,並無冊立王妃的打算。不過麽——”
他看向杜有鄰的眼神帶著些許懷疑審慎的意味。
“大約是二娘子容色太過亮眼突出, 區區一麵之緣, 竟惹得永王起了這個心思。不止老奴,整個宮闈局上下, 辦了幾十年差事的老人兒, 都沒遇見過這種事兒, 大家夥兒都意外的很哪。”
杜有鄰不解其意,勾著脖子瞄那幾個水漬圓圈,隻見圓圈套圓圈,大環繞小環,實在不懂有何玄機。
賴太監無奈。
“聽聞二娘子從前在韋氏族學讀書,便是——遠近聞名的一枝花?”
杜有鄰對這個報喜信的內侍本來很有好感,一時之間並沒有往歪處想,但聽到這句,再看賴太監眼裏閃閃爍爍,大有揶揄之色,當即醒過味來。
“你……你這是何意?”
他把茶杯重重頓在桌上,勃然大怒。
“我家二娘規規矩矩,過了你們宮闈局兩道篩選方才入覲親王,難不成還是某暗箱操作,替她安排了什麽嗎?中貴人這話若是意有所指,不妨明言!不用揣著藏著的。”
杜有鄰這番火氣發的雷霆萬鈞,實有詩禮世家的傲然正氣。可賴太監絲毫不為所動,散著步子走到窗邊,背著手淡淡應聲。
“杜郎官別忙著撇清,安排不安排的,都在情理之中。這世上不止你會做人,手麵兒鬆,旁的打主意的人家也多得是。這些日子往宮闈局送東西的馬車絡繹不絕,瞞不了人。前次那架鳥毛屏風……”
杜有鄰麵皮一紫,忙打斷他。
“……這麽說,中貴人今日前來,是受了王郎官差遣?”
賴太監噗嗤笑出來,眯眼瞧著他。
“唉,東宮到底閉塞,杜郎官想來與韋家情分也尋常,不及楊家消息靈通,原來竟還不知道:王洛卿那狗奴惹惱了高爺爺,已叫攆去東都守空房子去了。從今往後,宮闈局再沒有‘花鳥使’這號人物。興慶宮的事兒,也沒他什麽事兒了。”
“什麽?”
他夾七夾八說了半天,把杜有鄰繞的暈頭轉向,愣怔片刻方才反應過來,立時大驚失色,跌足憤恨。
前前後後在王洛卿身上花了快一百貫錢,真沒想到靠山山倒,靠水水跑,他倒台的竟這麽快!
“這,王郎官犯了哪一條?”
賴太監抬手挽袖子,洋洋得意的比出一隻大拇哥,臉上掛著明晃晃地哂笑。
“杜郎官,往後你們家也是皇親國戚了,怎的說話做事這般沒有章法?興慶宮裏的主兒,聖人自然是排頭位,底下頂要緊的便是惠妃娘娘,再往下頭數,你猜是誰?”
杜有鄰‘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呆在當地,沒想到自家竟已排上了‘皇親國戚’的牌位,這頭銜太大太沉,光是拿耳朵聽著,已經壓得他心裏頭已有些怯了,再看賴太監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好像金光燦爛的前景在向他招手,不去是不成的,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兒。
他隻得舔了舔唇,鼓起勇氣向賴太監折腰。
“還望中貴人指教。”
賴太監瀟灑的抖摟袍衫前襟,昂然自誇。
“自然是老奴師兄的幹爹,高爺爺!”
杜有鄰從前聽說過宮裏頭內侍們盛行拜幹親,認師徒,關係錯綜複雜,還曾嘲笑沒根兒的東西續什麽族譜,如今當麵聽見,隻覺汙穢不堪,幾近作嘔。
他忍住鄙夷,清了清嗓子,恭敬道,“是,下官這便明白了。”
賴太監傲然。
“高爺爺發落的人,杜郎官還問什麽緣由。高爺爺不喜歡,便是緣由。”
分明是有事前來,他卻一味的賣弄威風。杜有鄰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咽下氣性,耐著性子勉強請教。
“哦,這便罷了。隻不知我家如今要預備些什麽物事?”
賴太監翻了老大一個白眼,沉沉道,“杜郎官果然是名門之後,才囉嗦這麽兩句就嫌煩了。”
“哪裏哪裏,下官忐忑不安,實不知如何是好。”
“永王此番越過宮闈局,直接向惠妃提起冊妃之事,大出奴婢們意料之外,也違背了祖製,原本,是一線可能也沒有的。然而……”
賴太監輕輕哼了一聲,板著臉一本正經地打起官腔。
“如今尚不知聖人與娘娘如何決斷。老奴今日來,隻是知會杜家一聲,恐怕個多月內,旁的待選女子各有去處。二娘子這裏,暫時是不得什麽進展了。”
杜有鄰萬沒想到他今日登門,說了半天竟是這個意思,不禁又羞又惱,深恨這幫閹人慣會掐尖賣好兒,挑弄的人生了不該有的心思,又當麵打臉。顯見得不見兔子不撒鷹,要待若兒過得這一關,才肯與杜家結交了。
可是在人簷下過,豈能不低頭?
杜若的前程,往大了說,在聖人與惠妃手上,往小了說,恐怕就在這些人手上。此時不忍,以後想忍也沒有機會忍了。
杜有鄰眼底掠過一絲自嘲的苦笑,赧顏道,“下官全家,都仰仗中貴人點撥指教。”
還算他懂事,賴太監斂下神色,將頭湊到他跟前。
“杜郎官也不用喪氣成這個樣子。法外不外乎人情。永王特叫了老奴當麵交代,叫老奴照樣說給郎官聽。”
他清了清嗓子,將楠木盒子向前一推,送到杜有鄰鼻子底下,卻不收手,指尖牢牢按住盒蓋,仿佛要等杜有鄰應承下效忠才肯交接似的。
“這是聖人從前賞給永王生母郭順儀的東西,具體是什麽,老奴也不知道。永王殿下原話說‘東西樣式是老了些,畢竟意頭好。二娘子甚好,請杜郎官耐心等待,稍安勿躁。’”
永王也算有心,怕杜家遲遲等不到音信另尋出路,還專門下一份定禮。杜有鄰心頭稍得慰藉,站起來向半空虛拱手,連道。
“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賴太監陪他謝了幾句恩便告辭而去。
杜有鄰送他出門,便自緊閉門扉,站在院中沉思半晌,仍是不得要領,隻得回房與韋氏商量。
杜若正在房中寫字,忽見阿娘急匆匆走來,臉上青白不定,大異往常,忙將筆一扔。
韋氏放下楠木盒子掩了門,目不轉睛盯著女兒看了片刻,滿麵疑慮探尋。
杜若頭上梳了個鬆鬆垂垂的拋家髻,髻上壓了個王母騎青鸞的綠玉簪子,秀發蓬鬆向一邊歪過去,如漫卷烏雲堆在頸項邊,襯得下頜曲線分外玲瓏。
杜若瞥著麵色不佳的韋氏,斟了一盞茶放到她跟前,伸手摸了摸臉頰,涼涼的,她柔聲問。
“阿娘怎麽了?”
韋氏捧了茶盞並不飲,向來舒展的眉目在嫋嫋茶香中漸漸抽緊,半晌方才滿是遺憾地歎氣。
“原以為以你的容色,妾侍之位唾手可得。如今阿娘這步棋竟似走錯了。”
杜若仿佛沒聽出韋氏話裏的暗示,淡然笑著扶了扶鬢角珠花。
“女兒那日去郯王府中見了世麵,才知道這世上的美人多如牛毛。區區容色之美,實在不值得過分在意。”
韋氏一眼看去,隻見杜若秀質可愛的小臉上洋溢著純真的笑意,並未如杜有鄰一般患得患失,心事不由得稍定。
“那你說說看,值得在意的是什麽?”
一聽到這話,杜若整顆心放回肚子裏,全身都放鬆下來。
這十來天她的日子也不好過。
雖然茶花絡繹不絕,究竟並沒個準數,尤其是夜裏輾轉難眠,熬得她下巴都尖了。且據杜有鄰多方打聽,倘若取中杜若的是排行靠後又沒有母家倚靠,默默無聞的皇子,恐怕禮部未必買賬。
局麵這般凶險,杜有鄰嘴上沒說什麽,麵孔著實難看,尤其阿姐納征那日,有個兵痞胡亂招呼了幾句,惹得他異常敏感,榮喜壽喜幾個接連挨了好幾頓排頭。性子雖然撒在下人身上,杜若也跟著心驚肉跳。
韋氏眉心微蹙,杜若卻眨了眨眼,笑盈盈道,“阿娘話裏話外拿捏誰呢?女兒既已落選,此節不談也罷。”
韋氏看得分明,再忍不住滿腹狐疑,將她扶在懷裏打量。
“你這丫頭幾時生出一萬個心眼子來的?悄沒聲息的,是誰替你搭橋過河?”
杜若再不敢想自家有這番奇緣,竟真能入了那李璵的法眼。他不肯納子佩,卻取中自己,是貪花好色之徒,還是——
杜若心亂如麻,喜憂參半。
喜的是英芙端莊嫻雅,溫厚寬讓,在她手底下做妾侍,凡事有主母關照安頓,此生富貴平安有望;憂的是李璵淩厲霸道,容不得一絲兒不馴順,往後恐怕有擂台打。
她滿腹計較,麵上隻做悠悠一笑,抬手掀開盒蓋,便見裏頭躺著一對珊瑚嵌南珠的並蒂榴花釵。這幾年宮裏傳出來,惠妃娘娘喜愛的首飾樣式越發沉重華麗了,這對花釵大約是開元初年款式,取靈巧俏皮之意,珊瑚小而豔紅。
然而——
“……並蒂榴花?”
杜若驚愕地瞪大了雙眼。
※※※※※※※※※※※※※※※※※※※※
本文陸續會出現很多種花:
杜若、杜蘅原本都是上古傳說中花卉的名字,具體形態不明,但大約是白色香花。杜若的侍女海桐,也是一種白色香花。不確定追求者送給杜若每日一盆的茶花,以及確定追求者永王李璘送的是榴花首飾。之前惠妃送給楊家下定的是並蒂海棠首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