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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琴候蘿徑,一

  長寧擔足一整天的心事, 終於等到女兒全須全尾回來,忙眼含熱淚在她臉上身上窸窸窣窣摩挲。


  “大伯說話實在傷人,誰家女兒不是金尊玉貴養大的?他把子衿當寶貝捧在掌心, 難道我們子佩便活該去讓人選看?不過就是子佩懂事, 肯擔楊家門楣罷了。”


  她越說越心酸,柔聲問,“郯王府裏待你如何, 可有人欺負你?”


  子佩在外頭奔波整日, 待離府時發現祖母竟撇下自己家去了, 正在生氣,不想趕回來聽見這麽一出,轉而又驚又喜。


  她顧不得回答長寧, 隻扭著太夫人。


  “阿婆說的是真的麽?惠妃當真看中了兒?”


  太夫人也和長寧一般想法。


  有楊慎怡比在眼前, 素日驕橫的子佩都顯得孝順乖覺了。她慈愛的笑了笑,招手叫人捧了那隻對飲馬首飾盒出來, 示意子佩揭開, 露出裏麵那對珊瑚嵌南珠並蒂海棠釵。


  “呀, 好精致。”


  子佩眼前一亮,忙不迭取出細看。


  那海棠花芯以拇指大南珠鑲嵌, 周圍花瓣用紅珊瑚圍成,兩樣東西光澤都溫潤,比一般金銀首飾耐看。


  太夫人撫著子佩麵頰, 唏噓感慨。


  “我家佩兒又懂事又大方, 怎麽做不得親王正妃了?今日是阿婆委屈你,往後再不會如此了, 此番必得風風光光嫁你。”


  子佩高興的不得了, 偎在長寧懷中磨了半日, 嬉笑撒嬌。


  “阿娘,我要蜀中的織造坊,宮裏綾作手藝粗糙,我要人給我單做。”


  “好好好,都依你。”長寧一迭聲應下。


  子佩垂著頭扭捏了片刻,忽又想起一事,眨巴著眼睛問。


  阿婆,你不是說表哥必定願意與我家聯姻嗎?”


  “哼!”


  太夫人沒好氣的拍了拍軟塌。


  “竟是我看錯了他,他連咱們楊家都不認了,是你哪門子的表哥?往後你莫喊的那般親熱!”


  子佩聽這話大有深意,可她並不認識李璵,也不放在心上,想到李瑁那般俊朗斯文,做他的正妃直如做夢。


  她笑嘻嘻道。


  “今日還有個叫楊玉的,在外頭招搖撞騙,冒充咱們家名頭呢!”


  “假的就是假的,何必理會她。”長寧不以為意。


  太夫人詫異地問,“天子腳下,我楊氏九朝親貴,誰敢冒籍?”


  “還不就是三叔啊!去歲去蜀中認了個兄弟回來。阿婆不是說三叔房裏那個新來的婢妾是他送的嗎?”


  太夫人怔一怔,露出為難神色。


  “唉,庶子最是難管。當年他那個生母上不得台麵,老郎君剛死,她竟等不得,卷了幾件首飾跑了,把兒子甩給我。管得狠了惹他埋怨,不管,又盡做些醜事。這些年,要不是你阿娘厚道,處處看顧他,隻怕早餓死他了!”


  長寧隨口道,“也不值得什麽,一個月二十貫錢罷了。下人婢女都是現成的。”


  太夫人猶在歎氣。


  長寧把海棠釵插在子佩發間左右端詳,其實東西也不比這些年她替子佩置辦的妝奩精致,可是從宮裏出來的,自帶了三分彩頭。


  子佩鄙夷地說。


  “阿娘慣會做好人。三叔的荒唐!長安城裏也算出了名兒了。專頂著公主小叔子的名頭騙些不開眼的外地官吏。阿婆!你是主母,為何管不得他?由著他抄了族譜出京,竟往蜀中收些商販的錢來連宗。今日在郯王府裏,丟死人了!人家竟把那楊玉認作我們弘農楊氏之女呢!”


  她扯著太夫人的袖子不依不饒。


  “大伯清高糊塗,阿耶愚懦無用。就由著三叔在外胡鬧。阿婆,你也說楊家九世親貴,出了這麽個敗家子兒,像什麽樣子!”


  長寧忙嗬斥她。


  “又胡說!哪有女孩兒家這樣編排自己阿耶的!”


  太夫人這一日過得跌宕。


  驚、喜、惱、怒四相交加,實是耗盡精力,聽子佩嘰嘰喳喳似隻小麻雀般,又是喜歡,又嫌吵鬧,嘴角勉強扯開一絲笑意。


  長寧體貼,柔聲道,“些些小事,兒自去料理,阿娘回房休息吧。”


  太夫人感動,握著長寧的手。


  “多年婆媳成母女。我家大郎不貼心,二郎不中用。這麽些年熬下來,就隻有咱們倆日日守在家裏。”


  她兩手戰戰,低聲叮囑。


  “白囑咐你一句。你務必待鹹宜好些。她性子單純,又同楊洄要好。我知道你心裏苦。你瞧誰不苦呢?就連惠妃,今日我親眼瞧見的,高高在上的人,夢裏都掉眼淚兒。”


  “鹹宜很好,我就是見著她無憂無慮的勁兒,我就——”


  長寧終究還是說不出口。


  太夫人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看見她,就想起從前中宗還在的時候,你也是這麽著,天之驕女,掌中明珠。唉,這世上的事兒,哪兒有定數呢?不過是就坡下驢,且顧眼下罷了。”


  長寧側過臉,任淚水順著麵頰滾滾而下,半晌,才用帕子捂住,將頭深深埋進去,瘦削的肩頭起伏不定。


  子佩聽得心酸。


  阿娘剛出降時,挾嫡長公主之勢,何等威風凜凜。阿耶日日隻逢迎著她高興。可是自從韋後倒台,阿娘見人就躲,阿耶不知體恤安慰,反責怪她牽累自己出京吃盡苦頭,花用著阿娘的陪嫁,倒給她臉色瞧,明著不好娶妾侍回公主府,暗地裏養了多少外室。


  有幾年,阿娘白天照樣料理家務教養兒女,晚上整夜整夜坐著哭泣。子佩五六歲,正是記事的時候,樁樁件件都牢牢記得呢。


  “阿娘是金枝玉葉!何必日日自尋煩惱。朝堂上的事與我家何幹。待往後壽王承繼大統,看誰還敢給阿娘臉色瞧,給楊家臉色瞧。”


  子佩將海棠釵擎在手上看了半晌,重新插上發髻,舉起雙臂平舉在眼前,鄭重其事向太夫人及長寧頓首。


  “阿婆阿娘悉心教養佩兒多年,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從今往後,便都看著佩兒的吧!”


  小孩子就像春日的竹筍,經一道風雨便高幾寸。太夫人老懷甚慰,撫著子佩的發髻,眼中帶出淺淺淚跡。


  一時子佩高高興興的去了,太夫人望著她雀躍的身影,半晌收回目光,與長寧麵麵相覷。


  長寧拿帕子捂了臉,低聲道,“阿娘定是有話吩咐。”


  太夫人緩緩點了點頭。


  “今日我老婆子多嘮叨幾句,煩你聽著些。”


  “阿娘支撐門楣四十年,把定楊家這艘破船,風裏雨裏多少次化險為夷。兒媳要跟阿娘學的還多。”


  祖孫三代聊了許久,時近黃昏,家下人等拿著挑杆一盞盞挑了燈籠下來換蠟燭。長寧公主府極軒闊府邸,每日單是這一項便要廢去幾百根蠟。太夫人眼望著下人有條不紊的動作,語調便帶了幾分悵惘。


  “我這輩子最傷心的,不是老郎君走得早,倒是大郎啊,讀書讀得太好。”


  “大伯自小立下誌願,不靠恩蔭,定要考明經科出仕,滿長安城傳遍的佳話,老郎君極之得意啊。”


  太夫人苦笑著點頭。


  “楊家從我公公算起,到老郎君,再到二郎,阿洄,都是一模一樣的榆木腦袋。捧本書念念,十個字能漏掉三個。獨大郎是個異數,比起王勃那樣九歲就飽讀六經的少年天才,自是不如。可他是真心愛讀書啊,打從開蒙認字,就撇下所有孩童喜歡的東西不玩,日日守著書本。”


  “是啊。”


  說起舊事,長寧也笑起來。


  “還記得我與二郎成婚那晚,眾人都圍著喝酒熱鬧,獨大伯舉著本《孟子》,滿嘴裏之乎者也,不知所雲。”


  “小時候隻當生養了個傻的,沒想到他做官也從未出過紕漏。從小到大,不用做娘的跟在後頭擦屁股,強出二郎許多。”


  長寧見太夫人神色傷懷,尋著話縫插了一句。


  “大伯性子古怪倔強,與阿婆不貼心,但到底是上進的好男兒。聽說朝廷命官三年一考,大伯不是優便是良。”


  “擱在四、五品人家,生養出這樣的兒子就該燒高香了,一家子都能指望上。”


  長寧不解地問。


  “生在咱們家便不好麽?”


  太夫人歎了又歎。


  “本朝做官,套路都是現成的。若在聖人身邊近侍,要麽賣相出眾,斯文俊雅,學富五車,寫的一手好字,做得滿嘴好詩,日常與聖人詩歌唱和,縱論古今,談笑間便定下軍國大事。譬如從前的張說,如今的張九齡,都是這等人物;要麽長於吏治,精明理財,替聖人管著錢袋子,源源不斷供他花用。從前的源乾曜、宇文融,再到咱們家的老郡公楊崇禮,都是其中翹楚。”


  太夫人對老郡公素來有些心結,長寧以為又觸動了老人家的愁腸,連忙勸慰。


  “如今這三位能吏皆已故去,郡公便是冉冉升起的新星。阿娘,郡公嘴上雖然把的嚴,不愛說話,其實心裏極親近您和咱們家。他出挑能幹,也是咱們家的臉麵福分。”


  “你還是不明白。”


  太夫人突兀的打斷她。


  長寧臉色稍變,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太夫人眼底如一潭深水,映著房裏金光耀眼的各樣浮華裝飾。烏雲慢慢走來,轉瞬之間天色就黯淡了,濕冷的風從驪山深處刮來,將兩人的裙裾卷到一處。


  長寧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蜷。


  “阿娘——”


  太夫人的目光定定垂落,仿佛對她的不安毫無察覺,語調一反常態的平穩,甚至有些意興闌珊。


  “世家勳貴,扳著指頭數,也就那麽七八個家族。各個都與宗室聯姻,都有子侄輩在天下各州縣任職,又都把最出挑能幹的放在中樞台省。郡公是我弘農楊氏數千人口的主心骨兒,可是既有了他,旁人便不能再在天子眼前出頭,否則,楊家便太搶了風頭。”


  長寧眨了眨眼,一時未能全然聽懂。


  “聖人要取平衡之勢,不會讓任何一個世家遙遙領先。所以郡公越高升,咱們家越得伏低做小。二郎窩囊,恰恰合了聖人的心意。大郎迂闊頑固,也叫聖人放心。可是他若想再往高頭走走,那是絕不可能了。”


  長寧臉上露出訝異神色。


  太夫人黯然歎息,低聲歎息。


  “我倒寧願他是個蠢的,也勝過一腔癡心擱在國家社稷上,終究沒有指望。”


  長寧聽得呆住,思忖良久。


  太夫人的道理聽來無比順滑流暢,完美無暇,仿佛世間事天然便該如此。可是從前她從未這樣想過。


  她喃喃道,“原來朝堂上竟有這番講究。”


  “惠妃此番原本屬意郡公家女郎。郡公性子你是知道的,輕易不肯與人好臉,尤其避諱內宮女眷。他要做孤臣,純臣,不朋不黨,聖人才信他忠心。咱們家卻不同,仕途上是走不通的,唯有在聖人心意上敲敲邊鼓。”


  太夫人三言兩語挑明了這樁婚事的底細,正要再細細說來,便聽見


  ——砰!


  地一聲尖銳刺耳的脆響。


  長寧倏地站起來,急切地揮舞衣袖,不慎帶翻了茶盞,頃刻間摔得粉碎。


  她顧不得濕噠噠的裙子,厲聲叫道,“聖人要玩弄平衡術,拿郡公一人壓製楊氏全族,咱們也隻有認了!可是白當過河卒子嗎?阿娘,這是佩兒的終身啊!”


  太夫人紅了眼圈,拿帕子輕輕擦著眼角。


  “大郎與我不貼心,說到底,是他看不慣我將他幾個庶妹送去宗室親貴府裏做妾,換點人麵情分。這些舊事也就不提了。如今家裏隻有子衿、子佩兩個。這次我哄著子佩去讓皇子們挑選。我知道她委屈。可是咱們不主動給惠妃和郡公搭線,等人家自己搭上了,還有咱們什麽事兒?長寧啊,你知不知道,在名利場浮沉,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啊。”


  長寧聽到這番利弊分析,終於明白子佩不過是做了個虛熱鬧上的花頭,不由得又急又氣,嗚嗚哭了起來。


  太夫人累的閉了閉眼。


  “壽王那孩子,聽聞與惠妃娘娘疏遠,是個溫柔明理的。咱們家子佩看著跋扈,其實是直腸子,沒壞心,又愛湊熱鬧,一冷一熱,興許倒投了壽王的脾性呢?你呀,先別顧著哭,子佩如今還在興頭上,可千萬別掃了她的興致,反而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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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麽一場大龍鳳鬧完,楊家人應該清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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