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看紅濕處,三
“那——倒是不曾。”
楊慎怡麵上微滯, 難得地帶了一絲羞赧,卻還是侃侃而談,沒有丁點阻滯。
“杜甫祖籍襄陽, 阿耶正在兗州任司馬一職。這幾年他四處浪遊, 增長見聞,去歲才中了鄉試,今年將考進士科。就憑他詩才敏捷, 必能一擊而中, 躍上龍門。到時候金鑾殿上答對, 說起新科狀元是您老的孫女婿,聖人也得讚您眼光獨到。”
本朝科舉,有明經與進士兩科。明經考察經義, 進士主試詩賦。俗話說, 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 可見明經比進士容易及第。
太夫人聽得杜甫不過待考, 還要考進士科, 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楊家門楣高貴,楊慎怡尚且隻敢以明經出仕。這姓杜的罪臣之後, 聖人心裏掛了名兒的人物,倒要去闖進士科絕路。
“好你個楊大郎!”
她氣的直發起抖來,踮著腳, 將手指點到他臉上。
“我在這裏殫精竭慮, 挖空了心思討好惠妃。你倒好!就隻管給我扯後腿!挖坑!你不孝!這麽多年你弟弟侍奉母親,教養兒女, 楊洄可是我們楊家獨苗兒!你做大伯的, 不說拿子衿與朝中權貴聯姻, 替楊洄做些後路。偏去尋這等人!他在長安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你把子衿許給他,你是要養你的好女婿一輩子,還是要叫子衿跟著他去什麽襄陽?鄉下地界兒,做個土財主,日日與農婦姐妹相稱?我告訴你,子衿雖然年歲大了些,到底是我楊家嫡出的女兒,且還與那韋英芙並稱才女,人家做王妃,你拿女兒去填破落戶?你休想!”
楊慎怡被母親從小罵到大,債多不愁,虱子多了不癢,早皮實了,當下背著手,不緊不慢翻起眼皮,對太夫人的安排很不以為然。
“阿娘也說楊洄是楊家獨苗,是誰做主將獨苗拿去尚了主?做他李家的上門女婿?”他振振有詞,“尚主可是出不得仕的?!楊洄一輩子做個駙馬都尉,六品!兒子的四品官阿娘都看不上,倒管這叫好親?”
“你?!”
太夫人氣得幾欲絕倒。
她畢竟有年紀,怒火攻心,立刻喘起來,卻也不敢高聲同兒子叫嚷,隻一下下自己捋著胸口順氣,生怕被這忤逆兒子生生氣死。
兩人站在正堂僵持,旁邊服侍的丫鬟早去報了長寧公主知道,這會子功夫,長寧已趕了來,抬臉看見太夫人滿臉紫脹,楊慎怡搖頭晃腦猶在得意,隻得歎了口氣,先喊一聲‘大伯安好’,又向太夫人盈盈下拜。
她穿的湖藍暗花織錦束腰小襖,麵容素淨端莊,太夫人一見便覺得放心。
長寧趕緊扶住婆婆勸說。
“阿娘剛從郯王府回來,累了一天,先坐下歇歇。”
太夫人依言坐了。
楊慎怡也撿了席子坐下,“未知今日諸位皇子挑的如何?”
太夫人疲累不堪,坐在榻上呼呼喘氣。
長寧問,“忠王怎麽說?”
楊慎怡挑眉問,“阿娘怎的看上了他?”
太夫人瞪了長寧一眼,憤然道,“忠王還瞧不上咱們家呢!”
楊慎怡嗤笑出聲,抬高手臂在空中指指點點。
“他還好意思看不上咱們家?這十來個長成的皇子,就數他最不得聖人喜愛了吧。要不是娶了韋家女兒,‘十六王宅’還有他站腳的地方兒?也罷,既然此事未成,兒子也不在這兒惹阿娘生氣。”
他一把摜起擱在案上的官帽,預備告辭而去。
“你等等!”
太夫人手上撫著胸口順氣兒,心裏轉過好幾個念頭,知道叫子衿嫁壽王是提不得的,便擺了擺手,言簡意賅地道。
“惠妃看上了咱們家子佩。”
她停一停,有意要煞煞楊慎怡的威風,一字一頓的說,“做壽王正妃。”
——啊?
此話一出,長寧與楊慎怡兩個俱是意料之外,兩人異口同聲。
楊慎怡驚問,“正妃?”
長寧也問,“壽王?”
“如何?我家子佩做不得皇子正室?”太夫人沒好氣的頂了一句。
楊慎怡摸摸胡子,目光閃了幾閃,心道惠妃手段了得,必有後招。
長寧猶猶豫豫地問。
“惠妃,旁的可有說什麽?”
長寧半生顛沛流離,僥幸逃出性命,回到長安後幾乎閉門不出,極少去內宮走動,倒不是顧忌臉麵,實在是嚇得狠了。她沒親眼見著阿娘韋後、阿姐安樂公主的死狀,聽逃出來的宮人說,安樂是給人一刀削去頭顱的。
太夫人聽她音調發抖,扭過頭,一雙昏黃老眼掃到她身上,嘴裏嘖了一聲。
“你可真是不中用!你怕的,惠妃娘娘隻有比你更怕。你想想,是你們李家、韋家死的人多,還是她武家?”
提起韋氏‘駙馬房’血案,長寧如浸冰水,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手裏帕子擰成麻花,戰戰兢兢地。
“聖人豈是好相與的。那,那可是能叫長安城裏血屠三日的殺神!子佩若當真做了親王正妃,豈非時常要在聖人跟前侍候,那能落得什麽好處?”
楊慎怡難得與長寧意見一致。
“公主此言不差。他們李家往上數五六代,論到天子雷霆之怒,唯有則天皇後能與聖人相較。譬如聖人的親娘竇氏,不過得罪了則天皇後身邊婢女,便活生生被挫骨揚灰。”
長寧點頭如搗蒜,伏在太夫人跟前道。
“是啊,阿娘!我實在是怕,怕得很。”
太夫人看看左手邊高高大大滿臉傻氣的楊慎怡,再看看右手邊蜷縮成一團嚇破膽子的長寧,忽然生出孤寂之感。
弘農楊氏,說起來聲威赫赫,子孫滿堂,可是天要塌下來,能跟著一起頂的,也就眼前這兩個人罷了。
她長長歎氣,一手牽了長寧,一手本想牽住楊慎怡,手伸到半中間,惱的又重重垂下。
“你們兩個還算聽話懂事。如今楊家有事,肯坐在這裏參詳,比起那個混賬東西強出許多。可惜啊,可惜!”
楊慎怡問,“阿娘可惜什麽?”
太夫人瞪了他一眼。
“可惜一個無知,一個懦弱!半分指望不上!”
楊慎怡尷尬的幹笑兩聲,嘰嘰咕咕道,“阿娘,兒的考評年年優秀,幾時無知,幾時又懦弱了?”
作養個書呆子出來真是蒙羞,偏自家就是他親生阿娘,怪不到別人頭上。
太夫人灰心喪氣,空茫茫的眼神落在麵前六扇牙雕屏風上。
牙雕尋常,稀奇的是雕工題材:左上角一輪金光閃耀大太陽,光線長短間隔,皆以黃金雕飾。日光所及之處,前方跪著威武雄獅,後頭跑著幾頭小獅子,還有些中原不曾見過的異獸。各樣珍惜寶石點綴做獸眼或是花卉,細數有過百之多。
這樣浮華誇張的物件,便是宮裏也少見。
長寧出嫁時國力強盛,韋氏大權獨攬,故而嫁妝極其奢靡:從京郊上萬畝地的大農莊,到終南山下占地廣闊的別苑,再到蜀中的織造廠,東吳的桑田,堆山填海,不一而足。楊家三代吃用了二十年,尚未損耗十分之一。
長寧勸道,“阿娘,我們家裏比起帝王家許有不足,比起百官,世族,已經強出太多,知足者長樂,何必再進一步呢?”
“富貴險中求!”
太夫人苦口婆心教導兒子媳婦。
“楊家的富貴得來容易,要說失去,也不過就是聖人一念之間,一句話的事兒。想要萬年基業,唯有緊緊抱住聖人大腿。咱們是勳貴人家,侍奉主上,靠的不是功,是忠。這句話,你們好好想想。”
楊慎怡雖然牛心古怪,終究是官場上浸潤多年的人物,琢磨片刻,解出幾分滋味來。
他頓時迸發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興奮得額頭冒出一層毛毛細汗。
“壽王今年可有十六了?”
這還差不多。
太夫人目光一閃,老懷大慰,讚許的點了點頭。
楊慎怡背著手來回踱步,半晌才停下來扭頭埋怨。
“對,這就是了!難怪惠妃大張旗鼓地選妾侍,這不是逼著各家站隊嗎?”
楊慎怡越琢磨越有把握。
“壽王養在寧王宅裏,據聞與寧王情同父子。寧王可是做過儲君的人啊!聖人心裏能不忌憚?所以那樣寵愛惠妃,待壽王卻是不過爾爾。到這年紀了,竟還未提起議親之事。”
“嗯。”
太夫人將信將疑地聽他繼續。
楊慎怡越想越覺得這潭水深不見底,急的直跺腳。
“此事非同小可,關係到楊家往後兩三代人,阿娘怎的也不來家與兒子商量商量?自己就應下了。”
“與你商量有什麽用?難道你是天子近臣,識得聖人心意?咱們家統共加起來,還不如惠妃一個有分量。她有膽子做,你沒膽子跟?”
楊慎怡脖子一梗。
“區區深宮婦人,能知幾分天下?聖人英明果決,豈會容她擺弄?”
“你?!”
長寧眼看母子兩人又要吵,好意攔道,“大伯少說幾句。”
楊慎怡卻不領情,撇開長寧不理會,直盯著太夫人。
“阿娘有膽色,兒子卻不肯趟這等渾水。今日也將醜話說在前頭,我家子衿養的清貴。阿娘在外與貴人周旋,莫打子衿主意。”
二十年前,太夫人做主安排楊慎交尚長寧公主時,楊慎怡也曾這般表態。前幾個月,楊洄尚鹹宜公主時,楊慎怡又強調過一遍。他為求明哲保身,情願與家人恩斷義絕的模樣,著實令人厭煩。
太夫人氣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直慶幸今日未曾提起子衿惹他奚落。
長寧也生氣,正要開口,忽見子佩得意洋洋走了進來,絳紅繚綾長裙上的銀紫色鳳尾圖案寒光閃閃。她身姿纖長,走起路來嫋嫋婷婷,被裙子上的鳳尾圖案一襯,恍惚已經有了幾分皇子正妃的氣派。
楊慎怡看得一怔。
子佩扶住長寧,一甩寬闊袖子,冷笑道,“大伯父清高,把親緣撇得幹幹淨淨,翻了臉就不認人。不妨,隻要在外行走時莫打壽王與嫂子的招牌便是。”
楊慎怡翻了翻眼皮,倒是不惱,反嗬嗬笑。
“子佩今日定了親事,為楊家爭光,某深以為榮,自當備禮來賀。至於往後,某區區四品,哪有機會與皇子公主走動?”
他肅容作揖,見太夫人猶自虎著臉生氣,也無話可勸,甩了甩頭,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