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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寄小兒女,三

  楊子佩正在家與祖母慪氣, 忽然接到杜若邀請小聚的帖子,頓時興高采烈地帶了人馬駕車出來。她是先皇嫡長公主之女,財大氣粗, 出一趟門, 前呼後擁跟了三四十個人。


  兩人約在平康坊的會仙樓,此間酒店在長安城裏小有名氣,主要因為規模宏大, 有百十來間裝修風格各異的廳館, 小的隻可容納三五人, 大的能容納五六十人。有些廳館還帶有溫泉、曲水流觴席等設施。


  子佩搭著婢女的手爬下馬車,隨意向迎客的店小二道,“開兩個廳館, 好好招呼我帶的人。”


  春華道, “杜家小娘子隻怕是坐慣大堂的,四娘出手豪奢, 恐她不高興。”


  子佩極不耐煩地嗬斥。


  “帶你出來是怕回家了被祖母嘮叨, 可不是為了聽你現在嘮叨。”


  她往裏走, 小二乖覺,立刻道, “女公子找杜娘子麽?請隨我這邊來。”


  子佩狠狠地瞪了春華一眼,甩開她手提著裙子跟上。


  上到三樓,偌大的廳堂隻有兩三桌客人, 再轉過一架四扇插屏, 果見杜若不在雅間,而是直接坐在靠圍欄的雅座。插屏隔斷了她與其他人的視線, 不過還是雞犬相聞。


  子佩渾不在意, 大喇喇與杜若對麵落座。


  案上擺著注碗一副, 盤盞兩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隻,俱是鋥鋥亮精雕細刻的銀器,盛放著琳琅滿目,花紅柳綠一桌子吃食。


  子佩道,“你發財了?所以退學了?”


  杜若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我不發財便連一頓飯都請不起你麽?”


  “這些要三四十貫錢呢。”


  子佩毫不客氣地自斟自飲,“快說,怎麽回事?”


  杜若卻不搭話,端起酒杯湊在唇邊,目光悠遠地落在窗下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倘若有人此時經過,仰頭便會瞧見一個緋紅衫子的美貌女郎滿麵愁容。


  若是個腹有詩書的舉子,便會疑心她情郎受挫,愁腸百結,恨不得以身代之;若是個粗豪爽利的軍漢,便會疑心她驟遭變故,家事傾頹,唯有英雄拔刀相助救她於水火。


  可是子佩心裏想的是,這丫頭,又吊我的胃口。


  子佩便講自己的煩惱。


  “祖母給我那幾個婢女起的都是什麽破名字?春華、秋實?我是要插秧嗎?種地嗎?阿娘還說這名字好,樸素大方。”


  杜若掩嘴駭笑。


  楊家從軍功上發家,不屑與文臣結姻親交朋友,所以滿門上下都不大通文墨。譬如子佩,擱在學堂裏是一等一的睜眼瞎,可在楊家,竟成了附庸風雅的標杆。


  太夫人年事雖高,偶爾興起尚會與小兒子,也就是子佩的阿耶楊慎交一道騎馬射獵,出了名兒的愛好舞刀弄槍,是個虎虎生風的老太太。指望她明白子佩纖細婉轉的少女心思,隻怕是不可能。


  “難為你堂姐在太夫人跟前怎麽過日子。”


  “她——”


  子佩將嘴一撇,很是不平。


  “反正她也不肯跟著我阿娘住長寧公主府,多好,祖母便管不到她。大伯做什麽祖母都看不慣。我爹呢,明明是個不靠譜沒出息的,偏祖母覺得他樣樣都強。”


  子佩的阿娘便是中宗皇帝的愛女長寧公主。


  杜若眼睛微微眯了眯。


  同學三年,跟子佩乒乒乓乓不打不相識,也算親熱了。可真沒想到,原來阿娘和長寧公主就是嫡嫡親的表姐妹,自己和子佩也算的上表姐妹。


  雖說一表三千裏,可感覺上還是比從前又親近了幾分。


  子佩家的麻煩事確實也不少。


  公主成婚與尋常女子不同,不需要嫁去別家,反而是駙馬搬到公主府居住。有些家境艱難的駙馬,婆婆、太婆婆,一大家子妯娌、侄兒都依附過來,仰賴公主養活。


  中宗皇帝偏疼女兒,給長寧公主的食邑多達二千五百戶,是親王的三倍,養活偌大的楊家不成問題。楊家太夫人與長寧公主婆媳和睦,向來跟著小兒子住在公主府。至於長子楊慎怡一家,因與長寧公主不睦,另行置辦宅院居住。


  子佩不服氣。


  “我才十五歲,祖母就打起我的主意,子衿都十八歲了,憑什麽天天吊兒郎當做文章寫詩歌,什麽事都不沾手。”


  “哦?子衿不著急,你大伯也由著她?”杜若饒有興趣地問。


  “我那個大伯呀,你不知道。人家寵愛女兒,最多是愛若珍寶。我大伯待子衿呢,那是愛若親媽,什麽都聽子衿的主意。那荒唐事兒可多了去了。”


  子佩滔滔不絕的抱怨忽然哽住,麵色一黯,低聲道,“倘若我阿耶這樣待我就好了。”


  “又怎麽了?”


  子佩眼裏噙著淚水,委屈地向天瞪了瞪眼,恨聲道,“你的事你不肯說,我也不要說我的事!”


  “……”


  杜若扶額。


  子佩的性子,往好了說是嬌憨,往壞了說就是任性,成日隻會在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耍威風。


  往後若遇到什麽大事——


  她忽然反應過來,苦笑半聲,脫口道,“你有什麽好愁的,抱牢你那個公主嫂子的大腿,什麽好東西得不著。”


  從前楊家剛與惠妃娘娘議親時,子佩極之自得鹹宜公主小姑的身份,可沒想到,現在聽到這句話,子佩反而更鬱悶了,刷地推開麵前七七八八的碗碟,頹然往案上一趴,把頭埋進兩臂裏,隻露出兩隻亮晶晶的眼睛,吚吚嗚嗚地繼續。


  “是嗎?你以為家裏有兩個公主,天下事就全部都遂我的心意了嗎?哼,如果祖母逼迫我,她們兩個也不會幫我的。”


  杜若想到自家難題,絲毫不同情子佩,舀一勺金絲肚羹慢慢吃。


  “也不知道阿洄如今怎樣了。”


  杜若瞥了眼她,目光隱含疑問,那意思很明顯:人家是有婦之夫,多問不宜,不過,他現在過得好嗎?


  子佩微微搖頭,越發連眼睛也埋進臂彎,隻剩下毛絨絨的腦袋露在外麵,發髻上金釵、玉梳、重寶步搖林林種種。


  “鹹宜的氣性大約是烈些。”


  杜若輕咳一聲,自言自語,先打出了鹹宜的招牌,然後話鋒一轉,“她欺負你了?”


  子佩抬臉眯著眼笑起來。


  “那倒是不曾,鹹宜不是那樣沒意思的人。她從小就喜歡跟著阿洄進進出出,隻怕早就知道阿洄對你,有些不同尋常。”


  ——啊?


  杜若愕然道,“還有這種事?!”


  “你別急,她從來沒有找過你的麻煩吧?這樁事我是佩服她的,倘若是我,心愛的小郎君心裏頭裝著別的女郎,我可要找聖人好好哭訴一番。”


  說到這些子佩頓時來了精神,以掌為刀在杜若頸項上比劃,粗聲粗氣佯裝威脅。


  “杜二娘,你怕不怕?”


  杜若的表情連續變了幾變。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鹹宜公主是惠妃所出,恐怕是聖人親手抱過最多的孩子。她算哪個名牌兒上的人物,怎麽就莫名其妙成了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


  杜若大為惱恨,真沒想到這門親事是公主主動的,她還以為是楊洄有意尚主。可是這麽一來,往後倘若真進了王府,特別是,萬一服侍了鹹宜的同母兄長壽王李瑁,豈不是尷尬萬分?


  杜若滿腦子胡思亂想,子佩渾然不知。


  “阿洄待她不過爾爾,她像瞧不出似的,每天歡天喜地。其實她要真想籠絡阿洄,本該從我阿娘、祖母,或是我身上下手。她偏不,從沒有主動來過我家。她隻要阿洄一個人圍著她打轉。我們楊家,那都是添頭兒。”


  杜若奇道,“那你擔心什麽?公主愛重阿洄,不是極好的嗎?”


  子佩神色古怪地瞧過來,長長的咦了一聲。


  “我問你,倘若有個人中意於你,你卻沒什麽感覺;你中意於人,他偏偏覺得兩可之間。那你要哪個?”


  “不要我的我自然不要。”


  杜若將頭一昂,沒好氣兒的宣誓,“要我去哄他,做夢吧!”


  從前子佩就是喜歡她這點傲氣,兩人才能結為好友。可是今日聽見她斬釘截鐵的回答,子佩卻有些黯然。


  “其實以前我也問過阿洄。”


  杜若頓時被勾起了好奇心。一頭是鍾情於他的尊貴公主,一頭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女娘。在長輩插手之前,他會怎麽選呢?


  子佩悶悶地道,“他說,他選楊家需要他選的。”


  杜若怔了怔,陡然發覺自己太過於天真,或者是自信了。


  世家子弟婚嫁,有幾個是由著自己的?

  小郎君如果十分能幹,譬如阿耶當初那樣,背負著杜家複興的可能性,才會被諒解一點點。而且,祖父當初的寬縱,其實就是今日杜家一蹶不振的原因。倘若阿耶另娶佳人,避開韋家這灘禍水,便不會婆媳不和,也不會因為少了祖父的助力而耽擱仕途,隻怕早已進入六部二十四司一展才華。


  不知道午夜夢回之時,阿耶會不會後悔呢?

  人啊,關鍵的路就隻有一兩步而已。


  “其實鹹宜待我們家很客氣,婚後第一次拜見翁姑,便鄭重其事地提出,不論是我還是祖母他們,見她都不需要行叩拜大禮。”


  杜若聽得很不舒服。


  這話分明是居於高位者的恩賞,子佩糊裏糊塗地,恐怕根本就沒聽懂。


  子佩凝視她微妙變化的表情,側一側頭,自嘲地笑了。


  “可是你知道嗎?我阿娘也是公主啊。她下降我阿耶二十年,打心眼兒裏就不覺得應該讓翁姑行禮,她想都沒想過這回事,所以才和我祖母婆媳相得。鹹宜呢,每次看到她露出‘那種微笑’,我便覺得她是在說,你本來應該行禮的,但是免了吧。”


  杜若麵無表情的嗬嗬兩聲。


  想到每次與鹹宜見麵那種如芒在背的難受,子佩懊惱道,“我懂的。我與她地位不同,可是我與你也不同啊,我就可以隨隨便便跟你說,這桌酒菜我來付錢,即便你不樂意,也不會生我的氣。”


  杜若努力再三才沒梗著脖子反唇相譏,隻很不認同的哼了一聲。


  子佩又道,“你說,是不是我人品高潔,她卑劣傲慢?”


  “……”


  杜若尷尬地沉默。


  子佩推攘她,“你說呀!舉賢不避親。”


  杜若隻得道,“不是,是你我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在意這些事。你與公主份屬姑嫂,有家事牽連其中,自然比較難相處。”


  子佩毫無愧色,誠摯地想了一會兒,點頭道,“你說的也有些道理。”


  杜若暗想,呸!是因為我大度,你小氣。


  再想了想又自己推翻,不對,是因為我沒有氣力與子佩生氣,我忙得很,杜家還指望著我呢。


  杜若拿手帕慢慢抹唇,抬起兩手平舉在鼻子跟前,清清嗓子做總結陳詞。


  “今日簡薄酒水宴請四娘,是為告別。”


  “啊?”


  子佩如夢如醒,這才訝然道,“你要去哪兒?”


  時近黃昏,三層為數不多的幾桌客人都已散去,四周靜謐無聲,空氣中流動著黯然涼薄的氣息。杜若抬眸向東北方向,也就是英芙所住的十六王宅看了看。


  “倘若此番確有所成,我再與你明言。倘若不成,杜家還需另謀出路,少不得也是以我做餌。”


  杜若含混不明的話語令子佩大大皺眉,她站起來,長袖起伏,身姿纖細而臨風招展,飄飄然有欲飛之姿。


  “總之今日一別,後會不知何期,還望四娘莫要為我擔心。”


  “這算什麽?我便是個窩囊廢麽?你的事我就丁點幫不上忙?”


  子佩十分不服氣,憤然抱怨。


  “子衿也是,忽然之間就不肯上學了,日日躲著我。你又要做什麽?”


  那個女夫子,束起頭發上學堂考科舉有可能,待選妾侍,絕不可能。


  杜若笑道,“我與子衿的去處定然不同。”


  她篤定的姿態比話語更叫人懊惱,子佩跺著腳道,“我不管。杜伯伯就住在延壽坊,我想去尋你便要尋你。”


  “好好好。待你想起來,便來尋我。”


  即便是呆頭楞惱的子佩也聽出這是哄孩子的敷衍之詞。


  然杜若笑盈盈的麵孔底下豎著堅定的冰棱,叫人無從突破,子佩一籌莫展,半晌才揮手。


  “行吧,行吧。”


  “真乖。”


  杜若忽而輕俏的一笑。


  “那我再告訴你個巧宗,我那件繚綾小衫,是在西市北大街丙一號,廖老板手上買的。”


  “怎麽可能?廖老板每旬上我家一趟,從未有過繚綾!”


  “哦,那你曉不曉得廖老板最不喜歡草豆蔻的氣味,你自己配的那副‘瑞雪香’,草豆蔻用的太足,廖老板見了你就抽鼻子,自然無暇拿好貨出來。”


  “你!”


  子佩大聲叫道,“你怎麽不早說!”


  “今日也不晚啊。有我那件小衫在前頭,你該學會了,繚綾波光閃爍,不宜做上裝,映得臉上明明暗暗的,做個披帛隨便搭搭,或是縫條裙子應當效果不錯。”


  杜若笑一笑,雙手負在身後,老學究似慢吞吞往樓下走去。


  子佩倚著欄杆往下望,看她四平八穩的步態,不由得莞爾一笑。


  楊家兩個平輩姐妹,學裏二十來個世族女郎,她獨與杜若投契。杜家身份尷尬,空有世族之名而久無出色人才,想來杜伯伯也如祖母一般,挖空了心思要借杜若另起新章。


  可是她相信杜若不會束手就擒的,相反,定能在絕地翻出機會。她等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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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到這裏就結束了,杜若衝出家庭,選擇了人生的方向,所以下一卷,會有更多新人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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