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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言寸草心,二

  韋氏搖搖頭,語氣越發柔和,可那氣息中一點無依的魂魄哀鳴,卻叫人從骨頭縫子裏發冷。


  “你太天真了。莊子上哪裏待得住多久呢?不到一個月,‘駙馬房’的私宅、田莊、店鋪就都改了姓,那個莊子被一隊兵馬收繳,奴仆們死的死,散的散。如今,似乎是光王的產業。”


  韋氏頓一頓,仿佛總結陳詞一般平淡。


  “成王敗寇,便是這個意思。”


  杜若麵無表情地聽著。


  “我有一個隔房的堂姐,與我同月出世,自幼便有弱疾,多年寄住在大慈恩寺中。她父母去世早,又無兄弟,叔伯欺她家無人,不願照管,一向是阿耶照看。我在莊上住了兩日,便被當時的住持妙善師父接走。後來我用這位堂姐的戶籍名字活到如今。”


  杜若毛骨悚然,真相竟是如此!

  她如同被人扒皮抽筋了一般,渾身氣力蕩然無存,耳中回蕩著嗡嗡的餘音,猶如萬千冤魂放肆呐喊。


  她又害怕又必須要追問明白,失聲道,“那她呢?她去何處?以何自處?”


  韋氏抬起眼皮定定看了她片刻,麵上露出一種混雜著同情和嗤笑的詭異神情,陰惻惻地反問。


  “她還能怎樣?過了不久,她隻能病逝了。”


  杜若短促地“啊”了一聲。


  “我昏昏沉沉躺了幾個月,驚厥翻滾,噩夢不斷,待到第二年春天才能下床,然後又過了一年,住持告訴我:二姐死後,杜家小郎君通過考試,已在萬年縣任八品官。杜伯伯仍想擇韋氏女為兒婦,然而別房韋氏責怪他不願及時成婚,白白斷送二姐性命,都不願再與他議親事。杜伯伯打聽到大慈恩寺還有一位韋家女尚未婚配,便來求住持簽一根姻緣線。”


  聽到此處,杜若連牙關也咬不緊了,顫聲問。


  “那,阿耶知道阿娘是誰嗎?”


  “起初我以為他不知道,便想,事情辦的再周密,他到底曾是二姐的未婚夫,多次出入過我家,不可能認不得我。倘若我與他成婚,待杜家發覺真相,會怎麽辦呢?就算杜家肯看在故人麵上緘口不言,他的書童、小廝,也難保證不出紕漏。隻要泄露出去一丁點,韋家雖已無人,萬一帶累寺裏,豈不是我的罪過?所以我執意不肯。可是妙善師父勸我說,我即將迎來花信之期,長久住在寺裏不是辦法,除非出家。我想到爺娘兄弟姐妹盡皆赴死,於世間早無牽掛,強留又有何意趣,便請求皈依,發奮念了許多經文。妙善師父見我固執,連僧衣都替我做好了。可是有一天,你阿耶竟遞了一張詩箋進來。”


  杜若握緊了拳頭,追問,“阿耶說什麽?”


  韋氏連聲苦笑。


  “他寫的很明白,‘昔日戲言終身事,今朝都到眼前來。唯以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他掛念二姐死的冤枉,愧對韋家,所以定要娶我為妻,照看我終身,當做報答二姐。後來生兒育女,我與他都從未提起過那件事,可是我在他書房裏見過二姐的名字,寫在一卷黃麻紙上。”


  杜若滿臉滾著熱淚,對阿耶怯懦無能又自私貪婪的怨怒轟然垮塌。


  難怪上回說起阿姐的婚事,韋氏講了一段似是而非的話,過後杜若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韋氏有感而發,究竟是針對哪件事。


  當時韋氏說,有時候一對璧人郎才女貌,情深意濃,偏偏不能在一起。或許是那小郎君忙於考學舉業未能及時提親;或許是那女郎家逢不測。又有時候,明明不相幹的兩個人硬著頭皮成婚,竟能夫唱婦隨。


  這說的,分明就是阿耶與韋家姐妹二人!


  虛空之中仿佛有一抹明黃搖晃,又閃耀又刺目,紮得杜若雙眼蒙蒙發花。


  許多人跪著,又有許多冤魂在空中漂浮,有人歡天喜地,也有人痛苦失措。原來垂涎權力再被權力撥弄的滋味,爺娘早已深嚐,而且那苦處比自己深的多了。


  她哆嗦著不知如何是好,淚眼朦朧中瞧見榻桌上翻開的《華嚴經》,有一句密密加點。


  “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杜若反複想著這兩句,嘴裏像嚼著個橄欖,一重一重滋味翻上心頭。


  她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麽出身名門的阿娘就像浮萍飄蕩在長安城,融不進街坊四鄰、親眷同僚甚至杜陵。韋氏祭祖、開宗祠、慶新年等事,一向是阿耶和阿姐料理的,阿娘是怕看見祠堂裏密密排放的靈位吧。


  “若兒,阿娘幫不了你。你這輩子的路隻有你自己走。”


  韋氏止住哭泣,無驚無怒,聲音又恢複了往常的平淡麻木。


  “你能狠得下心,踩著你阿姐的情意,抓住小柳郎這根救命稻草,阿娘很欣慰。如果連這個都做不到,阿娘也不敢讓你待選,去闖蕩王府。可是若兒啊,你為了逃避待選倉促求嫁,與你外祖當初為了救我的性命,便殺人冒籍有何不同?”


  “不過是回避現實,不敢麵對。世道逼人,富貴逼人,權勢逼人。今日不爭,往後你爭不爭?駙馬房被聖人斬草除根,我本就不該苟活於世,是你外祖和阿耶強以人力違背天命,把我留在世上。


  命是保住了,我這一生卻像耗子躲在黑黢黢的洞裏,見不得天日。婆母責怪我,不肯為了郎君的前途與郎官房眾人攀親戚。她不知道我實在害怕,那些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兄弟姐妹。我怕被他們識破,不光我一個人要斬首示眾,還會連累你阿耶全家,甚至杜氏全族!”


  杜若被句句逼問壓的啞然無聲,五髒六腑猶如在沸騰的油鍋裏煎熬,疼的她弓起身子往後縮,直到胸膛碰著膝蓋才覺出硬邦邦的全無退路。


  “阿娘這一生,一步退,步步退,以至於渾渾噩噩,過得沒滋沒味。有時候想起來,反倒羨慕大姐和二姐走得果斷。”


  韋氏忽然笑了下。


  “原本,我沒打算與郎君生下孩兒。我怕我辛辛苦苦的生,高高興興的養,一朝禍起蕭牆,反害得孩兒們身首異處,不得好死。”


  杜若聽得心中抽痛,她長在太平年月,刀兵禍患隻在書上見過,從未經曆被兵刃指在頸間,更難以想象養在深閨順風順水的大姨母如何積攢起勇氣,提起外祖的寶劍自裁。


  ——如果。


  有朝一日,阿娘的身份被聖人知道,她敢搶在被人欺淩羞辱前,一死以求幹淨嗎?


  “婆母說我是喪門星,說杜家上輩子欠我的,打也打過罵也罵過,最後哭著求我放過郎君。你大伯遠走高飛不知所蹤,我一直沒有生育,你阿耶不肯納妾,眼看杜家香煙無繼。”


  “所以,所以——”


  杜若右手籠在領口狠狠往下抓,毫無意識地扼住喉嚨。原來隻差那麽一丁點,自己根本就不會存在於這個世上。


  “我答應婆母,生一個兒子給杜家。沒想到先有了蘅兒,再有了你和思晦。兩個強顏歡笑做夫妻的人,竟稀裏糊塗生出三個。生都生了,再要撒手而去,仿佛十分對不住你們。可要我如別家主母一般,滿心歡喜相夫教子,含飴弄孫,與妾侍爭一點子床頭親熱,我也不能夠!阿娘隻願你莫要走了我的老路,千般不肯,萬般不願,卻還是束手束腳,愁眉苦臉過一輩子。”


  杜若呆呆跪坐在後腳跟上。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曹阿瞞的詩古樸蒼涼,遒勁處字字入骨,她一向喜歡,今日卻深恨讀過背過,倏忽之間懂得做人難。


  阿耶因未能挺身而出保住未婚妻性命,而對阿娘有悔恨補償之意,才得夫妻舉案齊眉。她與柳績卻是萍水相逢,經不起丁點波折。


  杜若爬起來,腳步踉蹌走出房門,太陽明晃晃的掛在天上,碧空如洗,萬裏無一絲雲彩,刺得她抬手擋住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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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感謝親愛的讀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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