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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魚龍舞,三

  韋氏心頭一軟,杜有鄰懦弱?

  在他的堂兄弟們看來,大約是有些懦弱。


  兩人婚後多年無子,她與婆母勢同水火。換在別家,郎君必是偏向婆母壓製娘子的。可是杜有鄰愣是置仕途於無物,梗著脖子與爺娘叫板,硬生生逼著爺娘分家,帶她搬進長安城居住。


  自古以來,世家子離了大樹庇蔭,有幾個能熬忍下來的?

  多的是離家三五個月就痛哭流涕回去磕頭認錯的,獨杜有鄰與她胼手砥足,一個銅板分作兩個花,還兼賣字賣畫,才積攢下這個宅院。小雖小,一磚一瓦都是兩人燕子銜泥慢慢安置的。


  多虧婆母臨終之前收了氣性,說服公爹將祖上田產分了些許予自家,不然能有餘錢供杜若讀書嗎?


  杜有鄰不是好阿耶,可他是好郎君,風雨飄搖之中撐開大傘,看顧了她一世的平安順遂。


  更何況,她又做到了幾件為人娘子的分內事?

  韋氏心裏百感交集,柔聲道,“郎君何必自謙?若兒這個驢脾氣,倒有幾分郎君當年,大廈將傾之下,一力支撐門庭的風采。”


  杜有鄰呆了呆,羞愧地垂下眼低聲道,“此事不光彩,下官若能年輕五歲必不做如此打算。其實下官知道,此事娘子並不讚同,不過是不忍心下官失望罷了。”


  韋氏自然明白他隱痛。


  婆母去世前念念不忘幼子滿腹才學卻不受重用,瞪著眼道,“兒啊,你莫糊塗了,她是女子,高低貴賤都忍得,可你能熬忍多少年?”


  這話定是說到他心坎兒裏,所以喪事辦完便大病一場,足足拖延了三四個月。


  全是自己耽擱了他。


  韋氏側頭拭淚,逆光中瞧見杜有鄰垂著頭,鬢邊華發叢生,早已不複昔日翩翩少年郎的風采。


  她一時心如刀絞,半晌才冷靜下來,換過往日清冷的聲調。


  “若兒聰明詭詐,又桀驁不馴,不過是知道生的美,仗著如花麵孔恃靚行凶罷了。嫁去宗室,她忌憚娘家卑微,尚能有收斂之意;嫁到普通官家,譬如陳少卿那樣的老實人家裏,隻怕還要招來禍事。”


  杜有鄰聽了不解。


  “陳郎官老實?娘子可是看走了眼?他明知道咱們若兒非是俗物,卻非要來家裏相看蘅兒,分明就是打若兒的主意。”


  韋氏笑笑擺手。


  “就不知道若兒是否貪慕虛榮,或是,願不願意為了虛榮稍微約束性情。”


  “甘願舍身為妾,自然是貪慕虛榮之輩。”


  韋氏皺皺眉,麵露不悅。


  “郎君這話就誅心了。若兒難道是願意的嗎?她至今還在與你我打擂台呢。即便來日我說服了她,也不過是欺她年幼,暫時拿世間的道理唬住她罷了。待有一日她與娘家離了心,或是自覺已報答完生養之恩,難道做不出自請下堂之事?你可別小瞧了她的氣性膽魄。”


  杜有鄰僵住。


  杜若天生一副軟糯可欺的樣貌,可是性情的鋒利尖銳,他著實是見識到了。


  有幾個妙齡女郎舍得用容貌抗爭爺娘?偏她貌似決絕的抗爭底下竟還有算計。


  “若兒是好孩子,倒是咱們,著實做的過了。”


  杜有鄰沉默了下,抬眼看向韋氏,不由自主地替她抿了抿頭發,整整發簪。


  “——其實大郎那孩子,從前你不喜歡他拿腔作調,這幾年看著,大了穩重了,待若兒實心實意。蘇家大娘子嘴碎些,話說的倒是不錯,知根知底是極好的。”


  “你?”


  韋氏心一口氣梗在喉頭,登時橫眉豎目,冷了半晌方道。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自是極好的。可惜若兒與蘇家二郎才是差不多年歲,一起拖鼻涕長大。倘若配了大郎,一個穩重古板,一個古靈精怪,豈非不諧?”


  “娘子生什麽氣?大郎二郎自然都是好的,全憑娘子做主。”


  “哼——”


  韋氏氣咻咻地不吭聲。


  杜有鄰再三品度著她話裏的意思,仍是不得要領。


  韋氏起身在堂內走了兩步,駐足道,“怎麽,你這會子心軟了?前次我已說於你,這條路回不得頭。你既已向她開口,父女情分便已折損。你都忘了不成?罷了罷了,待我再敲幾記重錘吧。”


  杜有鄰猶豫,“你別的主意都不妨,唯獨那件事,實在太過殘酷,若兒小小年紀——”


  “她天真驕縱,不狠狠殺一殺性子,怎堪大用?這個惡人自然隻有我來做。”


  韋氏斬釘截鐵的收住了話題。


  照思晦的想法,正月十六晚上自然還應出去觀燈。然而因杜蘅正在議親,杜有鄰說什麽都不肯放兩姐妹出門。


  杜若明知這是由頭,阿耶真正防備的是自己,便淡淡一笑不開腔。杜蘅往年熱衷,今年別有心事,也不肯出門惹麻煩上身。


  思晦勢單力薄,大為掃興,對著滿桌堆疊魚肉,嘴巴扁扁就要哭出來。


  韋氏道,“休胡鬧,年還沒過完呢。”


  她一年也就這麽幾天陪著全家人吃晚飯,思晦隻得收了聲倚在杜蘅懷裏嘟囔。


  杜有鄰扔了筷子斥責。


  “統共就你一根獨苗,還這般不曉事。待蘅兒出了門,阿耶親自□□你。”


  杜若道,“咱們家離太極宮近,就在院中也能瞧見煙花的。”


  從前年年都在街上逛,家裏景致如何實不知曉。


  思晦眨巴著眼問,“真的?那我陪阿姐在家看。”


  稚子童心最最真摯,杜蘅摩挲著他的頭皮,扭頭問,“下午聽見忠王府送了年禮來,是什麽好東西?”


  “英芙說她府上有溫室,種的好垂絲海棠盆景,比外頭早多半個月開花,分幾盆咱們家當年花擺。我瞧那花嬌貴,先擱在菜園子裏,用幹草蓋了盆子,緩兩天再擺屋裏。”


  杜蘅一向喜歡花草,聞言大為驚喜。


  “垂絲海棠不稀奇,這會子開花就不得了。”


  她拉了思晦同去看,又駐足道,“韋六娘待你親熱,時時往來,你想著些做什麽回禮,莫在人前失了禮數。”


  杜若忙答應了,便剩下三人枯坐。


  杜有鄰看看杜若,正待拿出威風,杜若已站起來向爺娘福了福,“今晚好大月亮,在家也有趣的緊。”提起腳便走。


  她溜得快,韋氏輕聲嗤笑,“若兒腳底抹了油。”


  回了房,杜若與海桐兩個抬了書案放在窗前,便叫她自去歇息。沒人在跟前,她一張俏臉便垮下來,拆散發髻,揉著眉心歎了又歎。


  才安靜了幾日,許是那頭有進展,阿耶又步步緊逼上來。今日畢竟過節,逃得一時,明日又該如何?


  月似銀盤升上中天,夜寒如水,舞樂絲竹不絕於耳,滿城人都在過節,然屬於她的隻有前途茫茫。杜若想破了頭也不知道能怎麽辦,隻得鋪開黃麻紙,隨意塗了兩筆時新的好句。


  姑蘇台上烏棲時,吳王宮裏醉西施。


  聽說李白是從西域來的,到京中找賀知章獻了兩首長詩,未得引薦,又往蜀地去了。天下人都期盼沾染皇家熏天權勢,不遠萬裏尋來,自己近水樓台,卻怕得月。


  她瞧著月色發呆,幽幽長歎,側影被月光拉成細長一條。


  柳績隱沒在院中決明子蓬勃的樹冠後頭,枝葉散亂,恰遮住他手腳。


  兩人相距不過三四丈遠,佳人家常穿著桃紅地牡丹花卉對襟齊腰襦裙,係著湖藍色衣帶,輕軟嬌俏如一汪桃花酒,惜她皎皎容色卻不知為了誰愁容滿麵。


  想到這個‘誰’字,柳績耳朵中忽然嗡嗡作響,隻覺背上發冷,手足忍不住輕輕顫抖,雖在冬日裏,倒平添幾分春日纏綿。


  從前柳績自詡風流,節慶裏穿了整齊官服,挎橫刀,配銅鉤,氣宇軒昂,往人多處縱馬徜徉,總能引逗了大膽的小娘子掀起帷帽偷眼瞧他,眉目傳情之舉多矣,卻不曾真個上手。


  雖是男子,他心中也有至純至真的一份愛戀,隻給這世上配得上他的人。


  “誰?”


  樹影晃動,杜若捂住心口低低出聲。


  這兩日老覺得腦後涼風嗖嗖似有活物,隔壁空置已久,難保沒有山貓野狐狸出入。恰一片雲走來遮了月,那處越發晦暗。


  她凝目許久,不見端倪,便低了頭。


  柳績不由自主又向外挪了挪。


  杜若舉起硯台就扔。


  金吾衛何等身手,柳績動若脫兔,兩三個跨步奔到跟前,從窗前一躍,已自她手中接過硯台。


  刹那間細軟甜膩的接觸,妙不可言。


  杜若驚嚇之餘連連倒退兩步。


  柳績心頭一動,借著堪勘升起的圓月,看清杜若繃緊的嘴角和圓瞪的美目,眸中映出清澈月光,竟似生氣炸毛的狸貓一般。


  他不由得笑道,“小娘子用的莫不是徐公硯?摔壞了多可惜。”


  看似雲淡風輕,其實也是強自鎮定,他心頭慌得像片北風裏的樹葉簌簌發抖。


  杜若定定神,見書桌被濃墨汙染,兩人手臂上各有黒印,他那裏還滴滴答答往下濺,沾的袍角醃臢。


  偏他笑得春花燦爛,杜若暗道,這人蠢相,瞧他那一眼便滿是嗔怪。


  仿佛密密紮紮小針細細刺在心頭,那丁點痛楚比螞蟻鉗的還輕些,後勁兒卻大,麻麻癢癢的承受不住。


  柳績呆了半晌,不知思及何處,原本全無血色的臉驀地脹得通紅。


  他放下硯台結結巴巴道,“小娘子莫怪,某,某才置了新宅,就在緊鄰,方才屋頂看月,恰見這邊,似有賊行。”


  杜若哪裏信他說辭,挑眉道,“是麽?今日梁上倒熱鬧的很。”


  柳績麵紅耳赤,心跳加俱,窘迫的說不出話,先還支吾,及後索性一聲不吭。


  靜默片刻,杜若也覺沒趣兒,便搭話問,“參軍住懷遠坊,怎來延壽坊置產?”


  柳績心頭一鬆,既有心炫耀,又怕行徑粗俗,覷著她神色,小心翼翼作答。


  “某怕小娘子歸寧路途太遠。”


  杜若倒吸了一口冷氣,乍然間明白過來。


  姐夫這是認錯了人?!

  她耳中頓時警鈴大作,叮鈴鈴響個不停,再看柳績抓耳撓腮坐立不安的模樣,不由得心頭大駭。


  阿姐竟是一廂情願嗎?


  原來姐夫連她的麵目都不識得。


  杜若眨了眨眼,按住自己心口。


  柳績也是一片慌亂,躲避著她的目光,自顧自就坡下驢不吐不快。


  “某家新宅就在隔壁,也有□□間房,一片菜地,瞧著與這邊差不多。隻空了幾年,還缺修繕,都待,小娘子,定奪。”


  他竟買了王家宅院?


  杜若不由得刮目相看。聽阿娘口氣,柳家家底簡薄,單憑他小小參軍俸祿,一年不過二十來貫,哪裏積下這麽一注大財。


  她想想首尾,實在不妥得緊,又向後退了一步。


  “參軍近來常在杜家屋頂奔波啊。”


  柳績急道,“小娘子勿惱,某這便走,再不敢來。”


  他生的肩寬腿長,相貌堂堂,一舉一動本來十分瀟灑,驕傲昂揚的像隻小公雞,可是眼下滿麵懊惱,杜若便是發起脾氣來就手給他兩巴掌,多半也生受了。


  杜若躊躇不定,又是不忍,又怕錯過了這根救命的稻草。她瞧著柳績,眼神晶瑩閃爍,水光搖晃,像風中脆弱的燭台,晃得柳績心神錯亂。


  柳績啞著嗓子道,“某,某立刻就走。”


  “參軍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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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自詡紫微星下凡,無奈百萬巨著,簽約都簽不上,心情非常不好。感謝在2020-08-10 14:30:15~2020-08-11 16:52:3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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