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凡事預則立
“應順時,受茲明命:法始之要,受命之符。地德生,維新之令。五穀登衍,蠶麥善收。鰥寡無告之民,悉令安泰;動植有生之類,冀獲昭蘇。及物推恩,宜周於寰宇。……。九月初九,可行大赦。布告遐邇,鹹使聞知”。
一紙詔令從皇城的乾清宮,經層層紅牆黃瓦,輾轉宮殿門楹,出了宮城,布告於憲京城。不需數月,通過條條驛道,便向大憲國的四方傳去。
往東,岱山的南北兩端,各自奔流著汴水和泗水,兩水之間皆是綿綿平原,平原的盡頭便是茫茫東海。
朝西,順著洛水和渭水逆流而上,便是祁連山脈,其主要隘口嵌著邊關十三軍鎮。
往北,邁過綿綿大啟山脈,在淮水和沅水之間,便是無垠荒原,上有星星點點的邊陲住民。
朝南,先渡過大憲河,再越過憲嶺,橫水南北,俱是沃土,偏西往南,便是橫斷山脈,一路向南,又見汪洋。
普之下,皇命俱達。
詔令寥寥百餘字,猶如擊入水潭中的石子,激起了層層因果的漣漪,而置身其中的人們,卻毫不察覺。
……
沿著皇宮南側承門前的光熙大道,往西不過三裏之地,便是當朝中書令的府邸。從皇帝禦筆“誌秉忠貞”的牌坊下走過,繞過樹苑影壁,在這九進府邸的下人居住的偏房深處,一株逾百年的淨土樹下,一個稍顯瘦削的少年,身著尋常的麻布衣裳,正看著腳下忙碌的螻蟻,在洞穴口進進出出。
暮春時節,淨土樹的枝葉已漸漸繁茂,慢慢有著遮蔽日的氣勢。淨土樹下,卻不能淨心,這少年正麵臨十六年來最大的一道坎。向來舒展的眉毛如今卻有些緊蹙,與那雙清澈的眼睛極不相符。一直以來不怨不尤的心境突然被啞叔注入了一道避不開的仇恨。
在廚房執事的眼裏,他是“九五一八”,一個下人的編號。在府裏大管家那裏,他們這些下人,統共合在一起才是算盤上撥拉的幾個動作而已。隻有在啞叔那裏,他才是“序”。
而如今,他是“序”,也不是“序”。
白序不姓白,而姓端木,而啞叔也不姓白,而姓皇甫。
這不單單是姓氏的改變,更重要的是這個姓氏背後牽扯著一份血仇。如果當今“趙”姓是第一大姓,那麽“端木”就是之前的第一大姓。
啞叔也不再“啞”,一直咿咿呀呀的他,竟然能夠話。雖不見喉動,其聲音卻與常人無異。字字分明,講述著過往。動情之處,啞叔微微停頓,加重呼吸。因用力的緣故,臉上的疤痕有些許的扭動,而眼神已不在當前,而飄往遙遠的過往。
“雖為不共戴之仇,於你卻無分毫印象,你也僅是稚童之身,要傾覆山嶽、逆轉乾坤,於你太難。是放下,繼續受人驅使,還是舍命一搏,在絕處中爭取一絲生機和希望。我給你一個時辰,你再回來答複我。”
家仇國恨,不是殺一個人這麽簡單。
即使隻需要殺一個人,那個人已然站在大憲國的最高處,高過中書令府的角樓,高過宮城內的三大殿和後三宮。在這方地,那個人就像一樣高,揮手間便能呼風喚雨,生殺予奪。
而他隻能在淨土樹下蟻穴邊的投下瘦瘦的身影。
腳下的螻蟻忙忙碌碌,為了生存。頭上的枝葉淅淅颯颯,充滿生氣。
端木序狠狠地踹了一腳身旁的淨土樹,掉頭進屋去找啞叔,即使是以卵擊石,負了這大好的春光,再也活不到腳下的蟻穴重新築就,枝葉又泛黃的時候。
看著序回來,啞叔臉上浮現輕微的笑容,離大赦之日不足六個月,時日緊迫,一切得盡早開始。“序,你可知道這次大赦下的目的所在?”
端木序當然地搖了搖頭,等著皇甫叔耐心的解答。
“大赦之日,其實是轉靈之日。在宮城之中,有一座九層安靈塔,年代久遠不可考,神秘異常。每隔約三年的光景,塔內便會孕育出一團靈氣。”
“這團靈氣,通過轉靈陣,可以轉移到年滿十六歲的少男少女靈海之中。如能留住和煉化這團靈氣,便能脫胎換骨,演化神通,脫離凡人之屬。”
端木序聽到這裏,頗為好奇。
“要成大事,你以凡人之軀,絕無一絲可能。隻有奪靈,才有那麽一絲可能。如果你能修行有成,除了可以讓你鑄就根基,還可以讓你大增壽數。”
“當然,轉靈乃是國之機密和重典,知之者甚少。但轉靈又需眾人心意通達,歸於一處。明為大赦,實為轉靈。這便是此次大赦下的緣由。”
“往後三個月,你需要……”
端木序凝神聽著,驚訝於啞叔縝密的布置和安排,十三年前為何“碰巧”救下中書令府的一個廚房執事,為何自己當時“恰巧”左臂受傷還留下這麽明顯傷疤,為何入府登記之時給自己填了那樣一個不祥的生辰,為何時候練字的詞句拚湊起來剛好是《大藏往生經》、《內觀清心經》和《六度真經》。
到最後,皇甫叔鄭重地道,“此次奪靈我已為你謀劃整整十三年,其中絕大部分的環節都已經準備好。不過考慮到你心性未熟,當然也是為掩人耳目保持我為啞人的表象,在祭樂方麵,之前並未教授於你。”
“祭樂一般分為九個樂章,但其緊要之處為第四至第六章,起始為序,中間為破,以急收尾。轉靈時所采用的祭樂為極有可能便是《雲門神樂曲》、《神池樂》和《大韶曲》三者之一。為求萬全,這三首祭樂你都必須爛熟於胸。”
此後的三月有餘,這瘦削的廚房廝一如往前,白日裏幹著粗重的活,夜幕後來到啞叔的屋,將《大藏往生經》等三經倒背如流,三大祭樂的序破急樂章和鍾磬的起承轉合,也了然於胸。至於其它種種,無不熟練推演。
七月初七,向夜時分。
端木序勞作一後,軀體雖有所疲憊,但心境已起波瀾。如往常般,他再次來到啞叔住處,不過此次不再是習練經文,盤算推演,而是即將踏出逆改命的第一步。
“盡人事,但求命眷顧。”
“我走了,皇甫叔。”
夜色漸如水,簷下燈籠盞盞新亮。府內過道上,一道瘦削人影更孤煢。
……
在後廚大院的獨立大屋內,伺候完府裏的主子用完晚膳之後,劉同終於可以舒舒服服的斜靠在黃花梨木的太師椅上,手裏攥著一把頗為古樸的精致茶壺,手指漫不經心的敲著身旁的方桌,時不時嘬一口岱州碧螺春,十兩紋銀一罐,確實齒頰留香。
在中書令府打理廚房一應差事十多年,要讓這些主子滿意,在大事上都如履薄冰、謹慎微,生怕無心之中闖了什麽禍事。府裏各位要緊人物,該孝敬的都孝敬到了,萬幸這些年也沒有什麽行差踏錯。美中不足的是,頂頭上司方博身體還很硬朗,自己多年的辛苦換來的還是原地踏步。
這次在孝敬方博時,無意間聽其言府內大總管正為找人煩心。
這次宮裏暗中要招一批內侍,本來不是什麽難事,即便在京畿之內總有些窮苦人在賣兒鬻女。難就難在這年齡和生辰之上,內侍人選須剛滿十六,且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男女各八十一個。宮內傳出話來,各大王府還有權臣府邸,各家的府內總管都忙活起來,不為自身的前程,也為了各府的臉麵。為上司分憂,副總管方博自然不甘落後,隻是苦於一時間無良策,更為人選。聽宮裏傳來的話音,此事不宜興師動眾。劉同這些年辦事也算得力,方博便把找內侍的事情了一二。
就在劉同暗自尋思如何借此機會討好上司的時候,房門輕響,有人來訪。他連身體的姿勢都懶得動彈,慢慢悠悠從鼻孔裏哼出一聲,“進來”。總管或其他執事到來斷然不會敲門,會敲門的自然不需要自己笑臉相迎,都是那些幹活的下人。
房門是虛掩的,吱呀一聲便被推開,浮現一道瘦削的身影。
“九五一八給執事大人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