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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慶安成婚(上)

  從田莊回來后沒幾天,李慶安成婚的曰子終于來臨,今天是二月十八,天公還算做美,一大早,位于翊善坊的高力士府內外披紅掛彩,喜氣的燈籠,彩帶扎成花兒點綴在綠樹草地之上,一根根爆竹在門前炸響,燒青竹的香味兒在空氣中彌漫,仿佛整個府邸就是中了甲榜的進士在披彩夸街,趕來看熱鬧的閑人將街角涌堵得水泄不通,但側面停馬車的空地上卻只有寥寥幾輛馬車,就儼如聲聲叫好的賣藝人帽子里只鋪了薄薄一層銅錢。


  時辰還早,賓客們都還沒有到來,今天是李慶安正式迎娶獨孤家長女明月的曰子,其實李慶安在長安也有一棟大宅和一棟小宅,大宅是李隆基對他的軍功賞賜,而小宅是當年高力士給他的宅子,只是府中置辦家什也需要時間,還有丫鬟下人,諸多事情繁雜,他也無暇張羅,便借高力士的府第為男方家。


  另外這次李慶安得實封八百戶,意思就是說,他每年都將收入八百戶人家繳納的稅賦,如果是城內居民,而且是上中戶,那就是每年每戶三千五百文的戶稅,八百戶也就是兩千八百貫錢。


  錢也不缺,再加上高力士是有名的富豪,為籠絡李慶安,這次他也拿出一大筆錢,將婚事辦得有聲有色,一大早,便有高府的人在翊善坊內挨家挨戶地送禮包,禮包里是五百文錢以及糕餅、糖和酒,當然是以李慶安的名義送出,在府門前,幾名家人將大把的銅錢撒向天空,惹來大群小孩爭搶,使高府門前熱鬧非常。


  新房就設在芙蓉閣中,整個院子里都扎滿了真花假花,樹上掛滿了紅緞,喜氣洋洋,此刻李慶安坐在廂房里發怔,他三更時分便起床了,其實他幾乎一夜未睡,不再有意外發生,讓他一顆懸起的心終于放下來了。


  李慶安今天穿了一身新郎官的喜服,吉紅色的外袍,頭戴黑紗帽,斜插一朵紅絹喜花,今天是他大喜之曰,可他心中卻總覺得空空蕩蕩,既擔心又期盼,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原因。


  這時,門開了,一名小丫鬟進來行一禮道:“大將軍,我家老爺說出發的時間到了,請你到前面去。”


  “我知道了,這就去。”


  李慶安整理一下衣冠,快步出去了,大堂前面的臺階下,一頂紅頂大花轎已經準備好了,八名轎夫和二十四名細樂手蹲在一旁竊竊私語,還有一百多名由李慶安手下裝扮成的儀仗手準備就緒,隨時可以出發。


  “新郎來了沒有?”高力士焦急地問道。


  “再叫人去催,再不來就要誤時辰了。”


  “來了!來了!”


  幾名男儐相簇擁著李慶安走來,男儐相是獨孤明月的幾個表弟,有她母親娘家的子侄,裴旻的兩個兒子裴明意和裴知禮,還有一個獨孤家的表弟獨孤鴻遠,三個都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精神抖擻,格外地賣力。


  高力士急忙上前埋怨道:“七郎,這么久?”


  “高翁,我有點有些緊張。”


  “這有什么好緊張的,戰場上千軍萬馬都指揮過,還怕這個?你什么都不用管,一切都由我們安排好了。”


  高力士替他將帽子戴正了,又給他斜背上了大紅花,這才打量一下,笑道:“好了,可以出發了。”


  “迎——親!”司儀一聲長喝,鼓樂聲沖天而起,轎夫抬起了大花轎,李慶安翻身上馬,在儀仗手和男儐相的陪同下,一行迎親隊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中國的婚禮幾千年來都大同小異,依照周朝定下的六禮而行,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今天是親迎,也是最隆重最喜慶的一環,三天后還要回門。


  今天新人成婚用轎車,而古時迎親則用花轎,小戶人家成婚比較簡單低調,繞坊內走一圈便可,但大戶人家成婚就講究得多,不說繞城一周,也要繞城半圈,所以必須要很早就出門。


  李慶安這次成婚,男方家在翊善坊,女方家在務本坊,從直線距離來說并不遠,沿皇城和太極宮東墻走便可以了,也就五六里路,但路線卻不能這樣走,迎娶隊伍先要向南走,繞過東市,一直走到昭國坊的慈恩寺,接受僧人的祝福,再向西走,走到朱雀大街,再走到頂到朱雀門,最后再東走兩個坊便可進入務本坊內,這幾乎就是半個長安城了。


  所以一大早就必須出門,到中午時分才能到務本坊,事先已經有人預先走過幾遍,把時間都捏拿準了,而且吉時出門也是事先請好,一時一刻都不能耽誤。


  長安人喜歡看熱鬧,安西節度使李慶安成婚更是轟動了全城,誰都知道他幾年前便一劍劈開桌子,定下了獨孤明月,幾經坎坷,這才終于成為眷屬,一路上行人紛紛夾道圍觀,不斷有人大聲鼓掌喝彩,“大將軍,恭喜了!”


  李慶安一一抱拳回禮,但他的一幫親衛卻緊張壞了,把他夾在中間,警惕地四處張望,唯恐從人群中射出一支毒箭,還好,一路順利,快中午時,迎親隊伍終于進了務本坊,務本坊內頓時爆竹聲大作,幾乎所有的居民都出門來看熱鬧了,大群孩子蹦跳著跟在迎親隊伍后面,浩浩蕩蕩向獨孤府而去。


  。。獨孤府的后宅里,十幾個女人濟濟一堂,個個衣著明艷亮麗,拿粉的、描眉的、試衣的,都在在為新婦而忙碌,明月已經在補第三次妝了,她在鏡中仔細端詳半天,負責給明月化妝的張夫人依然覺得喜氣少了一點,又在她臉色薄薄涂了一層胭脂。


  今天明月的伴娘也是三人,一個自然是她的妹妹明珠,另外兩個便是如詩如畫姐妹,明珠手捧著鏡子,呆呆地望著姐姐化妝,那均勻細膩的上好胭脂打上臉龐,那朦朧含煙的美目,一對修長的秀眉,美奐絕倫到了極致,在明珠眼中,仿佛化妝的姐姐變成了自己。


  “明珠,你也想出嫁了嗎?”


  和明珠關系最好的張夫人見明珠失態,便打趣她笑道,明珠臉一紅,嘟著嘴道:“胡說什么?我什么時候想出嫁了!”


  “看你那發呆的樣子,那你在想什么呢?”


  “沒什么,我在想姐姐若去安西,我可見不到她了。”


  明珠本來是找借口,可她真想到了姐姐去安西,眼中不由一陣黯然,明月見妹妹真情流露,便輕輕撫摸著她臉龐笑道:“假如姐姐真去了安西,你隨時可以來找姐姐,遇到什么委屈都可以來。”


  “嗯!”明珠輕輕點了點頭,淚珠兒卻不爭氣地從她眼角滾落出來,明月也傷感起來,她拉著妹妹的手,眼圈也有些微微紅了。


  這時,裴夫人走了過來撫摸著小女兒的頭安慰道:“珠兒,別哭了,姐姐今天出嫁是喜事,你應該為姐姐高興才對。”


  “我心中又高興又難受!”明珠哽咽著聲音道。


  這時,遠處隱隱傳來了爆竹聲,裴夫人頓時急道:“快!快!迎親隊伍來了,要抓緊了。”


  眾人立刻忙碌起來,如詩如畫姐妹端著鳳冠霞帔上前,喜服是一身六幅寬邊繡花的紗羅銀泥裙,裙腰高束至胸部,裙長曳地,上身穿腰襦,外罩紗羅衫,主要以綠色為主,再披上大紅艷麗的霞披,頭戴五彩璀璨的鳳冠,指環、手鐲、臂釧、玉佩、香囊一應俱全,明月盛裝完成,頓時顯得美貌雍容、光彩奪目。


  裴夫人取過眉筆,小心翼翼給女兒眉稍補了一筆,又取過一只盒子,笑道:“來!娘要給你開面了。”


  開面,也就是用兩根絲線把新娘額頭的汗毛絞去,就意味著姑娘時代結束了,裴夫人從盒子里取出兩根銀絲線,小心地將她額頭上的汗毛絞掉,遠方的鼓樂之聲越來越近,已經到了府外,聲聲催人急。


  “夫人,來了!迎親隊伍進府了。”


  “娘!”明珠一下子拉住母親的手,萬分依戀望著自己的母親,眼睛頓時紅了。


  “孩子,今天是你出嫁的喜曰子,應該高興才是。”


  裴夫人的聲音哽咽了,她別過頭去,不讓女兒看見自己涌出的淚水。


  明月在母親面前跪下泣道:“娘,從今天開始,女兒就將離開你了,不能在你身邊孝順,娘自己保重。”


  裴夫人摟著自己的女兒顫聲道:“只要你過得好,娘就最高興了,嫁過去要好好伺候夫君,恪守婦道,給李家早生兒子,娘也就放心了。”


  裴夫人又拉過如詩如畫,對她們姐妹道:“明月雖長,但她心地善良,不會虧待你們,你們也要好好待她,希望你們能像姐妹一樣互相照顧,互相扶持。”


  如詩如畫乖巧地行一禮,“請夫人放心!”


  裴夫人又向站在門口的舞衣望去,她以前曾聽過舞衣彈琴,卻沒有想到從前的琴仙竟然和自己女兒同嫁一夫,這幾天她和舞衣接觸頗多,漸漸了解了她,她是一個極為敏感自尊的女子,清高而獨行特立,從不會理會別人說什么,更不會在意世俗的規矩,將來女兒和她不一定好處,不過她本姓不壞,以女兒的寬容,應該鬧不起來。


  裴夫人向舞衣招了招手,“舞衣姑娘,請你過來一下。”


  此時舞衣的心中充滿了苦澀,李慶安要成婚了,新娘卻不是自己,雖然李慶安已經給許諾了側妃的身份,但眼看著明月風風光光出嫁,仍令她心中難過不已。


  她走上前給裴夫人施一禮,“夫人!”


  “舞衣,我也要拜托你好好替我照顧明月,你們的夫君將來不會是普通人,他會給你們應有的地位,但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們能親如姐妹,讓你們的夫君能全心去建立功業。”


  舞衣默默地點了點頭,她不喜歡多言,便轉過身,小心地替明月的淚痕補了妝,又把她的霞冠戴正,打量了一下,笑了笑。


  明月從舞衣的笑容讀到一絲祝福,她牽著舞衣的手笑道:“舞衣姐,你陪我出去吧!”


  這時,鼓樂聲在獨孤府內吹響,府門內外的數百根爆竹‘噼噼啪啪!’震天響起,跟來的司儀在門口高喊:“新娘請準備了!”


  迎親的時刻終于來臨。


  。。。。迎親隊上門并非立刻就帶走新娘,獨孤家需要對來迎親的人進行一番款待,也就是在獨孤家吃午飯,另外,新郎官在儐相的陪伴下,接受獨孤家三姑六婆七十二姨的質詢,儼如李慶安當年第一次相親之時的情形。


  諸如獨孤家女兒嫁到李家會不會受到虐待?李七郎會不會養別宅婦等等等問題,這些并不是嘴上說說就完了,需要用實際行動來表示,說白了就是要掏錢買封口費,可以明目張膽地行賄,這時儐相就要起作用了,將包著紅紙的金銀錢遞上,以求通過。


  當然,沒有過不去的坎,總不能讓獨孤家女兒嫁不出去吧!所以過這道坎的難易程度就在李慶安出手的大方程度,出手大方一點受到的刁難就少很多,甚至嘻嘻哈哈就過去,若夫家吝嗇一點,當然也能過關,只不過得回答各種令人難堪的問題,李七郎一年收入多少?一年打算給多少香粉錢?家里有多少地?多少房宅?多少丫鬟?


  不過這次李慶安娶妻著實下了本錢,他在每個紅袋里裝二十枚金錢,也就是二十貫錢,這可是筆不小的喜錢,獨孤家的一幫三姑六婆們個個喜笑顏開,順利過了關。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等待,等待轎夫鼓手們吃飽喝足才能上路,這些人吃東家喝西家,就是靠這個吃飯,難得能在大戶人家吃一頓,這種機會可不會放過,這頓午飯吃了近半個時辰才告以結束,吃喝得心滿意足的轎夫鼓手們這才開始憋足勁將喇叭吹得震天響,準備出門了。


  ‘噼噼啪啪!’的爆竹聲再次轟響,一頂扎滿了紅綢緞的大花轎已經等在正堂門前,十六個轎夫叉著腰,笑容滿面的等候新娘上轎,轎簾門已經拉起,兩個伴娘如詩如畫一左一右,拉著轎簾站在一旁,伴隨著一陣最響亮的爆竹聲,明月被兩個陪嫁丫鬟一左一右攙扶出來了,妹妹明珠拎著籃子跟在后面。


  唐朝新娘沒有蓋頭,獨孤家四個丫鬟手執大團扇,將新娘前后左右遮嚴,如詩迎上來,攙扶著新娘走入轎中。


  大花轎中只能坐新娘和陪嫁丫鬟,伴娘則另外坐轎子。


  “起轎!”


  司儀一聲長喝,兩隊細樂魚貫而出,花轎‘吱嘎吱嘎!’被抬起,在百人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出了獨孤府的大門,十幾名獨孤家親戚端著銅盆追出門來,將銅盆里的水潑了出去。


  這次出門規模更大,獨孤家二百多個仆役挑著一百多大箱嫁妝隨行,顯得盛況空前,隨行的還有明月的父親獨孤浩然,母親裴夫人,以及舅舅裴旻,他們作為女方家長,將接受新人的跪拜,不過他們并不坐轎,而是乘坐馬車,也不隨轎兜圈子,而是直接抄近路先去高力士府。


  。迎親隊伍從獨孤府出發,依然走的是舊路,這一次沿途的行人圍觀得水泄不通,上午沒有新娘,民眾們興趣都不大,但下午新娘出現了,頓時引發的民眾的好奇和熱情,圍在路邊對著花轎指指點點,盡管看不見新娘,卻更加引發了民眾們想象的空間,獨孤家的明月是長安出了名的美女,據說不亞于貴妃,如今她做新娘的嬌美,讓人們產生了無限的遐想。


  對于李慶安,這種夸街迎娶也是一種人情,每到一坊門口,總會有住在坊內的高官重臣命家人出來敲鑼打鼓一番,以示對李慶安慶賀,李慶安則要還禮,命親衛送去禮錢,而路過東市時卻更熱鬧了,數千名住在東市附近的嶺西胡人聽說安西節度使李慶安成婚,都紛紛奔跑出來,載歌載舞,熱情似火,歌聲舞聲、笑語喧闐,演奏各種樂器,用他們的風俗和熱情祝賀李慶安的成婚。


  這時,從遠處來了兩名騎馬的年輕女人,前面的年輕女子頭戴一頂斗笠,穿著一襲紅色的緊身服,腳穿高筒皮靴,顯得她身材苗條,格外地英姿颯爽,她們一直走到東市門口停了下來。


  迎親隊伍來了,喇叭嗩吶聲吹得震天響,數百名胡人敲著熱烈的皮鼓對新人表示祝福,幾十名年輕的胡姬在密集的鼓點聲中跳起了熱烈奔放的胡旋舞,周圍民眾大聲鼓掌喝彩,氣氛熱烈得到了,身著新郎喜服的李慶安向熱情的胡人們揮手致意,感謝他們的祝福,他卻沒有注意到百步外的年輕女子。


  百步外,斗笠遮住了她半個臉,只露出她那輪廓分明的嘴唇和高挺的鼻子,她將斗笠微微向上抬一點,一雙憂傷的眼睛望著李慶安。


  六年了,他還是那般英俊挺拔,那充滿了神采的臉上洋溢著新婚的喜悅,當年,那個粟樓烽戍堡的小兵已經成為大唐名將,成為安西之王,可他在酒樓里賣黑豹皮的情形還仿佛清晰地出現在女子的眼前,那漫不經心地笑容在她眼前消散不去。


  “我這豹皮當然賣,不過我要價很高,估計你買不起。”


  “你以為我沒錢?”


  “這是一百五十兩銀子,你拿去。”


  一百五十兩銀子怎么夠,我至少要一千兩。”


  “你以為你在賣什么?一張獸皮要一千兩銀子。”


  “一千兩銀子又怎么了?我并沒有強迫你買呀!”


  “不行,這豹皮本姑娘要定了。”


  “小娘,你這么大的火氣,將來可嫁不出去喲!”


  。。時間過去了六年,她苦苦等了六年,卻等來他成婚的消息,不!不是消息,是眼前他成婚的一幕。


  她凝望著李慶安紅色的喜服,凝望著大紅花轎,凝望著騎在馬上喜氣洋洋的新郎,那紅色竟是那么刺眼,女子緊緊抓住韁繩,嘴唇幾乎咬出了血,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此時她在世上唯一的目標,紋絲不動,無聲無息,就像雷打電劈似的,她那雙憂傷的眼睛從來沒有流過眼淚,此時卻默默地流淚成河。


  在一片歡樂喜氣的海洋里,在敲得震天響的鼓樂聲中,她低下了頭,催馬默默地離開,朝相反的方向,孤孤單單地走了。


  星沉月落夜聞香,素手出鋒芒,前緣再續新曲,心有意,愛無傷;江湖遠,碧空長,路茫茫,閑愁滋味,多感情懷,無限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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