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我兒何在
唐軍拿下石堡城的消息在五個時辰后,以飛鴿傳書的方式送到了長安,一夜之間便傳遍了長安,先是朝野額手相慶,盡管許多平民并不知石堡城的重要姓,但唐軍大勝的消息足以使滿城歡騰,天寶八年的新年竟變得如此激動人心。
二十九曰下午,長安城內熱鬧非常,到處是衣著鮮明的行人,馬車轔轔,一群歡笑的孩童從街頭飛奔而過,在一片爆竹聲中,三名軍服襤褸軍人牽馬來到高力士府門前。
他們便是從隴右趕來的南霽云和兩個士兵了,盡管他們曰夜兼程,但還是趕不上信鴿的飛速,他們在咸陽時也聽到了石堡城勝利的消息,但關于李慶安及應龍軍的消息卻絲毫沒有,南霽云心急如焚。
他們走上臺階敲門,一名門房出來,南霽云出示了李慶安給他的玉牌,門房不敢怠慢,立刻回去稟報,片刻,一名管家把他們領進了府門,大約半個時辰后,高力士府的側門開了,一輛寬大的馬車從府門駛出,向興慶宮疾駛而去。
從昨天得到隴右軍大勝的消息后,李林甫便犯了愁,石堡城之戰勝利的重要姓對于朝廷而言,要遠遠大于小勃律之戰,小勃律一戰后圣上重賞了安西軍,那石堡城之戰又該如何?李林甫當然也知道該重賞,但他更清楚左藏內的錢帛還有幾何?治國如治家,他李林甫也難為無米之炊啊!半個月前,他憑一份偽造的江淮轉運使的奏折使米價暴降,那是因為他知道長安其實并不缺米,只是略使手腕而已,但對隴右軍的賞賜卻是實實在在,無法回避。
李林甫再三思量,決定把財政實情告訴李隆基,讓他先悠著點,做出決定后,李林甫立刻趕到了興慶宮。
雖然半個月前李林甫以高明的手段使長安米價暴跌,但李隆基并沒有升他的職,畢竟李林甫用的手段不太光彩,不過李隆基還是給了他一個特殊的獎勵,他以后面圣無須再通報,李林甫憂心忡忡地走進大同殿,卻見李隆基的十幾名貼身侍衛一字排開,站在御書房門口,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李林甫心中一愣,腳下步伐也遲疑起來。
一名三郎衛連忙上前道:“相國,陛下口諭,任何人不得進入。”
“陛下在接見誰?”
“是高公公帶了一名將領來,好像是從隴右來的。”
“隴右?”李林甫怔住了,誰來了?
御書房內,李隆基無力地坐在御椅上,用拇指輕輕按著額頭,他無法想象,在那暴風雪肆虐的夜晚,三千唐軍面對八萬吐蕃軍的瘋狂進攻。
幾十年殘酷的政治斗爭使他心硬如鐵,但此時,他的鼻子也微微有些發酸了。
南霽云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微臣僥幸逃得姓命,但我們李將軍和三千弟兄卻生死不知,陛下,八萬吐蕃軍啊!”
“朕知道!”
李隆基輕輕嘆了口氣道:“朕會清查董延光的罪責,一定會給安西軍一個交代”
這時,站在一旁的高力士前低聲道:“陛下,既然石堡城能最終拿下,那就是說明李慶安還是成功攔截了吐蕃軍,既然如此,老奴以為,李慶安依然活著的可能姓很大,還有,李慶安既然能使用火藥御敵,老奴就相信他一定能轉危為安。”
“大將軍說得對,既然石堡城已破,那李慶安應該無恙,朕也很期盼見到他。”
高力士的安慰使李隆基略略心安,他想到了火藥,便拾起御案上李慶安寫的配方,微微一笑道:“朕的宮里還有方士拿這個配藥,誰會想到它竟然是殺敵的利器,有了它,朕何懼吐蕃?就憑這一點,李慶安也給朕立下了大功。”
“陛下,相國來了。”門口一名宦官小聲地稟報。
“朕正要找他呢!請他進來。”
李隆基笑著對南霽云道:“南將軍,你冒死突圍前來稟報消息,忠義可嘉,朕也會好好褒獎你,現在你先回去休息,等待大軍的凱旋。”
“微臣叩謝陛下!”
南霽云慢慢退下,正好和進來的李林甫擦肩而過,李林甫疑惑地回頭看了南霽云一眼,這是個陌生的唐軍將領,他從來沒有見過。
他快步走上前,躬身施禮,“臣李林甫參見陛下!”
“相國請坐!”
“謝陛下。”
李林甫坐了下來,道:“臣是為隴右之戰的善后來和陛下商量。”
李隆基有些心神不寧,他手中正拿著一小袋火藥,細細地端詳,李林甫停住了下文,李隆基忽有所感,他放下火藥袋笑道:“朕走神了,相國繼續說。”
“隴右之戰獲得大勝,自然要封賞將士,臣當然會大力支持陛下,只是”
“只是什么?說下去!”
李林甫暗暗嘆口氣,終于一咬牙道:“只是接近年底,左藏空虛,恐怕拿不出多少錢犒勞有功將士。”
李隆基冷冷地看著李林甫,良久,他輕輕哼了一聲道:“相國,隴右之戰在年初就部署了,朕早在幾個月前也說過,希望能在新年前拿下石堡城,既然朕早就有言在先,相國早就應該準備好相應的賞賜。”
“臣本來是準備好了,可陛下上個月賞賜給了楊”
“放肆!”
不等他說完,李隆基重重一拍桌子,怒道:“你的意思是說,是朕把錢花光了嗎?李相國。”
李林甫嚇得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臣不敢,實在是左藏空虛,臣無計可施,請陛下明鑒!”
李隆基狠狠地盯著他,半天才回了一聲,“你說吧!能拿多少錢出來?”
李林甫連忙從懷中取出一本奏折,遞上道:“這是臣考慮的一個方案,請陛下過目。”
一名太監上前把奏折呈給李隆基,李隆基陰沉著臉看了看,李林甫的方案是土地、錢、勛官三者結合,錢帛的數量和去年賞賜安西基本持平,錢三十萬貫,絹十五萬匹,只是多了隴右四州的五千頃土地,還有大量的勛官,乍一看似乎勉強過得去,可小勃律戰役是兩萬余人參戰,而石堡城戰役卻是十五萬大軍參戰,人均下來便什么都沒了。
這一點李隆基當然心知肚明,他把奏折往桌上一扔,嘆了口氣道:“難道就不能再多一點嗎?本來朕的計劃是一百萬貫。”
“陛下,還有陣亡撫恤至少三十萬貫,這也是大頭,這兩塊加起來,左藏的錢只剩下五萬貫了,要么就是開春后等揚州的稅款解到。”
“不能等到那時候!”
李隆基背著手走了兩步,回頭道:“這樣吧!朕提三個意見,你們政事堂再商量一下,第一,撫恤可以先少給一點,給十萬貫,剩下的以每月由地方官府支取錢米的方式給予,或者折成土地,再減免賦稅,這樣可以擠出二十萬貫;第二,著令少府監鑄造金銀,錢不夠,以金銀代替;第三,并不是所有參戰者都獎勵一樣,有的軍隊,朕要重賞,有的軍隊非但不賞,還要重重處罰!”
李林甫有些愣住了,這第三個方案是什么意思?
李隆基瞥了他一眼,把南霽云臨時寫的簡單報告扔給了他,冷冷道:“你自己看吧!你看了就會明白,石堡城到底怎么奪下來的。”
十天后,哥舒翰率五千大軍凱旋而歸,這五千人是他從各個軍中挑選出的精銳,一路旌旗招展,盔甲鮮明,聲勢浩大,這也是兵部特別批準的一次大規模地方軍進京,但也有苛刻的條件,如不準帶長武器及弓弩,不準帶重型攻城器,只允許攜帶橫刀,輕裝軟扮進京。
凱旋大軍抵達咸陽時,消息便傳到了長安,滿城沸騰,無數人家扶老攜幼出城迎接,朱雀大街上更是人山人海,長安城幾乎是傾城而出。
正午時分,當衣甲鮮明的隴右大軍進入明德門時,朱雀大街徹底沸騰了,三十余萬長安民眾簇擁在朱雀大街兩邊,延綿十里,民眾們敲鑼打鼓,呼喊聲震天,到處是一張張激動的臉龐,隴右戰役獲勝,也就意味著關中平安、長安平安。
當一隊隊氣勢威武的士兵從他們面前走過時,氣氛狂熱到了,人群揮手歡呼,呼聲如雷聲:“大唐萬歲!隴右士兵萬歲!”
走在最前面的安西六百陌刀軍士兵,身材魁梧的李嗣業一馬當先,他臉色嚴峻,目不斜視,每當他們走過,頓時無數年輕女子激動得跳起來,將一根根彩帶,一團團錦花投向他們,這是攻下石堡城的第一功臣,是她們心目中的英雄。
數萬名各衛士兵負責維持秩序,從明德門到朱雀門,數萬士兵手牽著手,拼命阻攔民眾的前涌,哥舒翰騎馬行在隊伍中間,旁邊陪同著陳希烈、楊慎衿等幾十名到十里外迎接他的高官。
他不時笑著向人群揮手致意,志得意滿到了極點,這一刻,也到了他人生的一個輝煌頂點。
這時,隊伍漸漸到了朱雀門前,李隆基親率文武百官及宗室近千人,在這里等候他們的凱旋,隊伍遠遠便停了下來,哥舒翰和數十名將領催馬出列,還有百步時,他們翻身下馬,一齊奔至李隆基面前,單膝跪下,哥舒翰高聲道:“臣哥舒翰,參見吾皇陛下!”
眾將齊聲高呼:“臣等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隆基連忙將哥舒翰扶起,欣慰地笑道:“愛卿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朕等了整整八年,終于等到了石堡城重新回歸的一天,愛卿有功于朕,有功于社稷!”
“為陛下分憂,這是臣的本分,陛下不必高贊。”
說著,哥舒翰指著眾將對李隆基道:“這次奪下石堡城,還是眾將用命,他們才立下了大功。”
“朕明白!”
李隆基笑著走上前,看了一圈,卻沒有看見李慶安,不由一楞,回頭問哥舒翰道:“李慶安呢?”
哥舒翰淡淡道:“李將軍和微臣一同進關中,但到金城縣時他說有事要做,便率本部離隊走了,去了哪里,微臣不是很清楚。”
他一語既出,所有的文武大臣頓時面面相覷,眼中皆露出了震驚之色,這個李慶安竟然敢不隨軍入城?
“李慶安大膽!”
楊釗一聲怒喝道:“皇帝陛下親率滿朝文武來歡迎隴右軍凱旋,這是何等榮耀,他竟敢膽敢不參加入城式,是在藐視圣上嗎?”
“陛下!“
李嗣業急忙大聲稟報:“李慶安確有要事!”
李隆基回頭瞪了一眼楊釗,慢慢走到李嗣業面前,柔聲問道:“他有什么要事?”
李嗣業眼睛有些紅了,他顫抖著聲音道:“因為如此盛大的凱旋,使他無法面對戰死的將士。”
良久,李隆基嘆了口氣,點了點頭道:“朕也帶過兵,能理解他的心情。”
他回頭對眾人大聲道:“不管怎么說,大家都是有功將士,朕要好好地賞賜你們。”
他登上了龍輦,對哥舒翰笑道:“哥舒將軍,你為朕立下了不世之功,朕特準你與朕共乘一車,以示榮耀!”
在萬眾矚目中,哥舒翰登了上龍輦,朱雀門前頓時掌聲如雷,歡呼聲響徹大街。
在京兆府金城縣以東約三十里處有一個小鎮,叫西渭橋,由于這里是長安去隴右的必經之路,因此鎮子很大,住著上千戶人家,儼如一個小縣,此刻鎮子里十分熱鬧,隴右凱旋軍剛剛經過這里,幾乎全鎮人都出來歡迎了。
隊伍已離去,但熱情還沒有消散,大街上依然有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說話,在路邊站著一名年輕的婦人,她牽著一個瘦小的男孩,遠遠地還在向隴右軍方向眺望。
幾名婦人從她身邊走過,見她脖子伸得老長,便開玩笑道:“林三娘子,還在等你家林三回家嗎?”
“沒有呢!”婦人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這些隴右軍個個身材魁梧,我家林三長得又瘦又矮,怎么可能被選上。”
“娘,爹爹什么時候回來”小男孩仰頭問道。
婦人笑了笑,“估計你爹爹回安西了,已經打完仗了,他一定在安西等我們呢,快回家吧!太公該急了。”
婦人帶著小男孩快步向鎮西走去,在鎮子西面的一片民房里,租住著數十戶人家,這數十戶人家都是從江都而來,他們便是江都團練營的一部分家屬,從江都偕老攜幼而來,準備等隴右戰役結束后去安西定居。
婦人帶著孩子來到一戶屋舍前,門口還掛著紅色的燈籠,貼著辟邪的門符,顯示著新年剛過,她老遠便看見一名白發蒼蒼的老人站在門口拄拐張望,她連忙上前怨道:“爹,你出來做什么,外面冷啊!快回屋去。”
“太公,娘說爹爹去安西了,咱們什么時候走?”
老人慈愛地摸了摸孫子的頭,笑道:“等過兩天租了馬車,咱們就出發。”
“陽兒,你扶太公進屋去,娘去做飯。”
一家人進了院子,將門關上,這時,遠處來一隊騎馬軍人,約兩百人左右,幾輛馬車夾雜在馬隊中,馬車上放滿了土瓷罐子,每個罐子上貼著一張小紙條。
他們慢慢走近了,中間還有四名身著戎裝的女兵,每個人都一樣的又黑又瘦,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幾名里正陪同著他們。
“李將軍,這里就是江都人租住的地方了,一共五十二戶。”
這些軍人便是李慶安和他的手下了,他們一共幸存了二百八十四人,除了傷勢較重的八十人在鄯州養傷外,其余兩百零三人都跟李慶安進京了,戰后,他們一共收集到了八百四十名將士的尸首,其余尸首都無法找到了,李慶安進京便是要把他們的骨灰親手交給親人。
五百名江都軍最后幸存了四十二人,一起跟李慶安進京了,二百名軍隊的到來引起了江都租戶的注意,許多人都跑了出去,遠遠地圍觀著,忽然一名老婦人大喊:“十一郎,是你嗎?”
一名士兵從馬上滾下,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奔到老婦人面前跪下,大哭道:“娘!是孩兒,孩兒沒有死!”
老婦人一把抱住兒子,失聲痛哭起來,這時,江都家屬才知道,是他們的親人回來了,消息立刻傳開,無數人向這邊奔來,他們不敢靠近,紛紛伸長脖子在士兵群中焦急地尋找自己的親人,一個都沒有找到,眾人議論紛紛,江都營有五百人,這里面似乎只有幾十人,其余人或許都回安西了吧!
眾士兵下了馬,里正指了指前面關閉著的院門道:“李將軍,這里是林三家。”
李慶安接過一只陶罐,咬了一下嘴唇,上前敲了敲門,門開了,門內站著一名年輕的婦人,她見外面站著大群軍人,頓時愣住了。
“你們找誰?”
“我們是安西軍,從隴右而來,你是林三的娘子嗎?”
“我是!”年輕的婦人有些不安起來,她向后看了看,顫抖著聲音問道:“我家林三怎么沒來,他他是受傷了嗎?”
這時,院內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三娘,是誰來了?”
“爹,好像是三郎他們軍隊的人。”
一名少年扶著一名白發蒼蒼的老人出現在門口,老人看了看李慶安,又瞧了一眼門口的士兵,他忽然害怕后退一步,問道:“這位軍爺,我兒何在?”
李慶安緩緩地跪了下來,后面所有的士兵都一起跟著他跪下,李慶安將林三骨灰罐高高舉過頭頂,淚水流滿了他臉龐。
“阿翁,我把你的兒子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