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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8 羅弈回鄉

  暫且不說李億這邊,這個時候,龍衛這邊的軍官,又有調動。上頭將羅奕從渭州撥來東京,做龍衛右廂副都指揮使,隻這幾日就要上任。


  羅奕在東京住了數日,先熟悉了龍衛日常的事務,跟東京這邊人交往過幾回。有一次聚會的時候說話起來,有人詢問羅弈道:“東京的禁軍,裝備精良、多習戰陣,而且還久經操練過,照理應該銳不可擋。為什麽曆次大戰,反不如從邊上草募過來的軍士奮勇可靠?”


  對這個疑問,羅弈聽見了笑言道:“這件事其實並不奇怪:打仗第一要緊的,並不是器械鋒銳、配備精良之類的,說白了這些隻是個輔助。有的時候,甚至連操練、戰陣這些東西,也不太重要。更重要的,是弄清楚為何而戰、為誰而戰。


  兩年之前,曾有個商賈對我說,當他知道朝廷給邊軍遺屬撫恤銀錢的數目時,大吃了一驚,不相信一條人命,才值這麽一點銀子。在他眼裏麵,這些人聽信了朝廷的一番假話,當了傻子還不知道。


  那商賈的家底兒我知道,從祖上開始就在經商。家裏麵買賣做的大,不隻是東京,連遼、夏、高麗、扶桑等處,都有他家的店鋪,家裏的銀子堆山積海。就算有一天宋、蕃打仗,打到東京城來了,他照樣有辦法躲出去,在別處繼續富貴過活。


  人和人不同。就好比咱們玩骨牌,倘若手裏的好牌多,誰不願意選容易的打?問題是有些人手裏的好牌太多了,怎麽挑選都可以。一旦被蕃人殺過來,邊軍庶民手裏的牌,隻有一張,那就是國家軍隊的保護,可以倚靠的也隻有這個。父母、師長、親友、鄉鄰的生死,全都掌握在自己的手裏,敢不全力以赴麽?”


  在東京住了幾天後,因為渭州有急事,羅弈又隻好趕回去。在渭州待了一段後,眼看事情已辦妥了,一應的事務已交接完畢,過幾日又該去東京了。這次一走,又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來。趁著這兩天有空閑,羅奕有心要回鄉看看。


  這一日羅奕換了身便衣。他又不願驚動人,一路隻帶了兩個隨從。先在靜邊寨住了一夜,天明了回村。原來羅奕不是別人,正是先前靜邊寨狄燕的兒子。羅奕叫從人先在寨裏采買好物品,叫他兩個在寨裏等著,他自己回去。


  一清早男女多去田裏忙了,村裏麵剩下的人不多。羅弈一路回來的時候,都沒有看見幾個人。一進村,羅弈先回了自己家。家裏房屋空閑了多時,羅奕為保留原先的模樣,沒叫人重建。這時候院子裏荒蕪已久,野草老高了不用說,院落也被蟲蟻給占了。這廝們不知道主人來家,正來回搬運著食物,忙碌個不停。


  屋子裏灰塵落了厚厚的一層,牆角還掛著幾張蛛網,落了些灰塵在裏頭。上麵有蜘蛛伏在那,正在靜靜的等著獵物。有時候想一想:人不就像這蜘蛛麽?為了想象的飛蟲,占據一角,用一張網纏住手腳,一輩子呆在這裏頭,不肯稍微挪動些。


  桌子上的油燈仍在,燈麵上斑斑駁駁的舊痕,一看年頭就不短了。羅弈少年在外的時候,母親一麵在燈下與他縫補,一麵慢慢的等他回來。到如今羅奕夢裏麵這燈仍常常亮著,母親便在燈下等他。或者家中黑漆漆的,遍尋無人,忽然憶起娘已經沒了。


  那年母親告訴他道:“大郎,那些活兒別幹了。我已經托了寨裏的先生,叫你跟他們念書去。”羅奕聽說了這話心中大喜,然而他自己又推托道:“我想好了:什麽事做好了都能行,這世上也不是隻有讀書這一條出路。”


  羅奕在屋裏站了一刻,四處遍看了一番,便走出來。門外的那顆老樹上,掛著一串一串白色的槐花,枝葉搖動,香風徐來。那一年也是這個時節,樹上吊著一串串白花。先生立在那樹的底下,告訴他說,母親的病治不好了。隻可恨那一刻想到的隻是自己,怕往後這世上隻剩他一個人了。


  在樹下停了沒有太長的時間,羅弈也就走開了,先去少時的玩伴阿牛家。阿牛去鄰村傭工做泥瓦匠去了,隻有他的老娘和渾家在屋裏。她們看見羅弈來,兩個先是吃了一驚,然後都忙著往屋裏讓,急忙要與他做飯,又央人去鄰村喚阿牛。


  除了阿牛的老娘和渾家外,家裏麵還有好幾個小孩子。一個女孩兒有三四歲,手裏麵捧著一個泥偶,不敢過來,在遠遠的看,也不肯叫人,兩個大的在四處亂翻。


  忙不過來,女孩又不肯讓姊姊抱,牢牢的窩在娘懷裏。阿牛的渾家賠笑道:“小門小戶的孩子,沒見過世麵,見了人也不知道喊,叫大郎笑話了!”阿牛的老娘也過來道:“莊戶人家,沒有什麽招待的,先吃杯茶!”


  打眼看時,阿牛家的院子裏,胡亂堆著一些器具。屋裏的那幾件舊家器,是阿牛的祖父留下的。牆角裏捆著一個被卷兒,是預備給阿牛做遠活用的。三十幾歲年紀的人,於國於家皆是梁柱。當初羅弈投軍的時候,阿牛也想要一塊兒去。當時阿牛的娘抵死不讓,必要叫他去學做裁縫。


  顧慮也不是沒道理:村裏麵同去投軍的七個人,到如今隻有羅弈還活著。許多人羨慕他年紀輕輕便做了廂使,也躍躍欲試,卻不知中途有多少凋零的,早已經被眾人忽略了。


  阿牛這裏,家裏麵薄田有兩畝,該出的力半點不少,得卻有限,老娘生病抓藥要吃,孩子又煩瑣,渾家雖幫忙操持著,擔子仍壓得牢牢地,為生計上仍舊需阿牛四處奔波,賺些微薄的工錢,片刻放鬆不得。


  羅奕忍不住心裏道:“當初我如果沒投軍,誰知道不是同他一樣。”既然阿牛不在家,羅奕便不好多打擾,略坐了一會兒便告辭了。


  村裏麵劉媽媽仍然在,也還硬朗。因聽說羅奕今天回村了,急忙安排飯叫人請他。一見麵便握住他的手,口裏不停叮囑道:“大郎的衣服太薄了,你身上有傷,該多穿一點,別凍著了!”羅弈便道:“我不冷,穿這個正好,倒是您老穿的少了!”


  劉媽媽好奇問他道:“你從渭州調到東京,這一次是不是升職了?”羅弈笑著回複道:“沒有,沒有,隻是個平調。”


  劉媽媽道:“就算是平調,從渭州到了人家東京,那也算升了!俗話說:‘站得高,跌的重’。這一升職,去了東京,可別學他們把出相公的架勢來,眼睛長到了頭頂上,看不起那些底下的人了。對人家和和氣氣的,辦事公道,讓人挑不出錯兒來,那才是相公該有的模樣哩!”羅弈便道:“您老這個話兒說的很對!”


  劉媽媽又接著絮叨道:“十幾、二十的冷娃,離了爺娘到你手裏,莫嚴苛了。年紀大的,一家老小都指望他,更要仔細。既然上頭的相公們看重你為人,特意安排叫你去東京,手裏的活兒便做好了,才對得住人。


  誰有難處能幫就幫,給你錢時要不得,沒誰的錢是風刮來的。把身體也得養好了,由不得仗著年輕胡亂糟踐。”羅奕聽見了咧嘴便笑,同時伸出一隻手來,把她的抹額扶端正了。


  劉媽媽囑咐他又道:“走前莫忘了給你娘上墳。”羅奕聽見便應了。就算她不說,這件事羅奕自己也記得。他一向孝順,那年不過八九歲,為了賺錢與娘治病,同村裏的那些大人們一道,去割豆割麥、挑擔趕車。


  嚴霜裏麵赤一雙腳,一個人到山裏打柴去賣。如今羅弈得了偌大的官職,日子總算好過了。可惜燕兒死得早,一天也不曾受享到。現如今村裏麵還有七八個孤老,由羅奕拿錢出來供養著,都替他歎:“你娘若現在活著多好!”


  回村的時間偏過得快,眼看著就要日中了。劉媽媽猜羅弈肚饑了,急安排飯,口裏便喚孫子道:“把盆裏的雞蛋快端上來,我娃最愛吃我蒸的了。”


  羅弈回村的這個消息,阿牛已經聽說了,急忙從外村趕回來,身上的衣裳來不及換,褲腿上粘著泥土便來了。兩個同是三十二歲,生活所迫,阿牛看起來比羅弈老多了。


  說不幾句,陸續地少時玩伴都來了,在屋裏麵擠得滿滿的,到處是圍看的人。裏正聽說了羅弈回村,也急忙帶著人過來賠話。擺了七八張桌子,屋裏麵仍舊坐不下,都有許多站著的。沒辦法隻好把宴席擺在外麵,眾人都在外麵吃。女人、孩子們入不了席,也都遠遠的圍著看。


  吃飯的時候,宴席上有人問羅奕道:“大郎,我聽說趙官家請你吃筵席,他家的鍋盔,是娘娘親自和麵打的餅,圍遭都鑲著金邊,是也不是?”


  早有一個笑他道:“皇帝家吃飯,一百個雞蛋也吃得起!他家擺席,自然豬肉都管夠,哪個耐煩吃鍋盔?!”又一個道:“皇帝家擺席,想必是一個人前麵擺一口油鍋,願吃什麽炸什麽!”


  對這個猜測,許多人聽了覺得有理,都隨聲附和,羅奕在旁邊也跟著笑。裏正便道:“這廝們快閉了鳥嘴吧,叫大郎聽見了笑話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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