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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1 文人論道

  因為玉堂一番話兒,客人裏麵年輕的幾個,立刻把玉堂打成“奸黨”,把他的言語認成“邪說”,不但要跟他劃清界限,而且要徹底打倒了才行,免得再出去妖言惑眾。


  ??還有那幾個年長的,便認為玉堂年紀輕,說出這麽些東西來,倒不是“壞”,是因為不知道天高地厚,故意嘩眾取寵。


  ??另外還有人覺得說,玉堂嘴巴上雖然刻薄,卻不算壞人,還有線希望能挽救回來。本著教書育人的心腸,立刻他們就勸起來,語句溫和言辭嚴厲,眼看他墮落不去救,好像就成了千古罪人。


  ??這麽一來,客人們立刻分成了幾派:對於玉堂,有的要堅決“打倒”的,有的說需要“挽救”的。他們自己吵得厲害,在玉堂看來純粹多餘:這班人根本聽不懂人話,他壓根就不關心這些千世萬世,說再多跟他有關係麽?


  ??主張“教育”的那些人,認為世上沒有天生的“壞人”,同樣也沒有人是調教不過來的。這個白玉堂,之所以他能這麽說話,是因為這廝學識低,不擅長表達,以至於說出來的東西都錯誤百出,因此指出來不少他的錯處。


  ??比如玉堂告訴說:“我討厭人類”,正確的表述,應該是“我討厭作惡還屢教不改的壞人”,倘若玉堂是剛剛開蒙的學童,在這個地方這麽寫,是要打了叉重新改的。辯論起來,玉堂說的那些話兒,偶爾有幾句也生動鮮明,令人拍案,若是有人圍觀的話,端起來盤子,必定一堆人擠進來投錢。


  ??雖然有趣,然而那是瓦子裏說書人的寫法,文勢語法根本不順,沒甚麽章法,這麽寫文章,必須要批出來重新改寫的。


  ??玉堂想不到他隨便亂說的幾句話,也能被這些腐儒們挑出錯來,認真叫改,一時幾乎驚掉了下巴。


  ??為免他們再囉嗦,玉堂幹脆以攻代守,索性說開了道:“鬼的什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也就是活人覺得人命要緊,自己重要,編造出來自娛自樂。人類為了一己之私,動輒便要代‘天’說話,於天地而言都是螻蟻,與其他萬物比起來,人也沒什麽特殊的。”


  ??才剛主張跟白玉堂劃清界限,必須要把他“打倒”的人,早已經走了。剩下的幾個,覺得玉堂還能挽救,又留了一會兒。到這個時候也談崩了,也隻好在後麵訕訕得走了。走時這廝們心裏還歎道:“世人無知而惡,正路難行,如何是好!”


  ??清雲剛剛才取來錢,本以為今天能送出去呢,誰知道白白費了事兒,錢什麽的,今天根本就沒人問。清雲不免替儒生們遺憾:白玉堂這廝,很有一些黃石公的脾性。送書不肯好好送,非得把鞋子扔下去,讓人家撿。這下好了:“張良”們一個個都氣著走了,剩下黃石公一個在橋上,提著一隻鞋幹瞪眼。


  ??玉堂不知道清雲的尋思,在他看來,什麽“太平”不“太平”的,書生的“仁慈”,全憑著空想打地基,在心裏建了座空中樓閣,沒什麽實用。就拿最簡單的例子來說,若他是蕃酋,想要發兵來攻打的話,令他顧忌的隻有刀槍火炮、對方是否兵強馬壯,是否糧草輜重充足。


  ??就那幾個儒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屁大的能耐都沒有,隻會喊幾句漂亮的口號,對敵軍來說就是送菜,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單靠他們,用兩片嘴皮子去上陣呢?太平幾十年尚且夠嗆,在夢裏太平“一萬年”吧。


  ??雜耍看戲的也得扮好了,值得喝彩,使錢也樂。推說自己有家傳的武藝,值大價錢,信了你了,上台來把人人皆知的太祖長拳和韓通通背都打得稀爛,真當別人是傻的麽。


  ??清雲看著自家的主人,問一句道:“放在樓下的那些錢,派人讓他們拿回去,還是我去叫一輛車兒,給橫渠先生送過去?

  ??玉堂罵道:“他們不提錢自己走了,難道還趕上去送不成?隨他們去!索性晚爺就是個壞人,已無可救藥,斷了他們救贖的念想,也好清淨。”


  ??玉堂正在坐著的時候,從樓下上來了一個人。這人彎腰提著個包袱,包袱裏似乎東西不少,很有些沉重。仔細看時,玉堂認得這個人,正是庫使魯之尤的小廝三良。玉堂遠遠問他道:“你這小廝鬼鬼祟祟,又在弄什麽見不得人的?包袱裏麵的是什麽?拿過來我看!”


  ??因這個話兒,三良立刻停住了,嘻嘻笑道:“殿使休問,我們主人正刻苦呢。益發知道上進了,讓俺去弄了好些書,提著都沉!”玉堂立刻笑了道:“你這些話鬼才相信!你那主人是什麽才料,我不知道?那幫人整天,隻知道唱些俚俗小曲,吟個淫詞豔賦,倒肯上進念書了?!”


  ??那三良忙道:“殿使休恁地說。我家的主人,如今真是改頭換麵,知道刻苦念書了!殿使也想看書的話,隻管說話,我這裏什麽書都有。”玉堂便道:“你那裏也有張載的書麽?拿幾本我看。”小廝痛快答應了一聲,立即問道:“小底讓人給送官人家去?”玉堂便道:“一會我去歐陽家中,你閑了給我送去罷。”


  ??玉堂這廝,早晨的事情他還記得,張載那幾個學生的話兒,直接把玉堂立了個靶子,斥他為“異端”“邪說”的事兒,他還沒忘了。那廝們走時氣勢洶洶的,這事兒一時不能完,他是坐等著被人圍攻的麽?主動出擊,才是玉堂一向的風格。他不信那張載沒漏洞,等抓住了再說。


  ??等到三良走了後,玉堂心裏麵琢磨了一番,又用白玉杯斟滿了一杯甘露堂,自己飲了,然後就往歐陽蒞家中去了。歐陽家今天客人不少,會客廳頗有幾個閑人。因為他家是文壇領袖,往來的眾多,文人門客從沒有斷過,今天這人數還算是少的。


  ??客人裏麵,有一個看著有些麵熟,正是早上跟玉堂才會了麵兒,主張跟白玉堂少往來,徹底“劃清界限”的一個。突然在這裏又碰了麵兒,那個人遠遠便訕笑起來,低了頭又開始與別人耳語。


  ??如今玉堂已改了字號,然而並沒叫什麽“射日”,規規矩矩起了個“子珩”,因此那些人在低聲議論的時候,口裏麵說的是“白子珩”。有幾個不認得玉堂的人,他們立刻便開始介紹,這白子珩到底是什麽人,都有哪些言論和主張。聽完介紹,那廝們投向玉堂的目光,有驚訝的,有懷疑的,有敬佩的,更多是不能理解和深惡痛斥的。


  ??一看有張載的學生在這裏,玉堂心裏隻道正好:“一會挑出張載的錯來,需要人帶話。既然有現成的人在這兒,也省了特意出去找了!”玉堂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就叫上茶。


  ??歐陽看見玉堂來了,口裏麵一個勁說道:“好久不見了,稀客!稀客!找你幾次也沒消息,九郎怎麽突然想起來到我這來了?”歐陽一麵說,一麵催僮仆上茶來。


  ??玉堂一看是雲霧茶,不滿意道:“還說什麽‘稀客’呢,你待客一點沒誠意!我不吃這個,把你爹珍藏的龍團拿來。”歐陽蒞笑著回複道:“子珩還是不羞臊,我父親在家,一會他來了,你自己跟他說去罷!”玉堂遂道:“算了算了,丁謂那老頭弄出來的東西,不吃也罷,就還這個吧。”


  ??話音剛落,旁邊好幾個好奇道:“子閑兄,歐陽文公在家呢?小可正好有幾篇文章,可以請歐公指點麽?”因這番話兒,這廝們把歐陽叫過去,玉堂一個人坐著無聊,隻好聽其他人說閑話。


  ??這個時候,廳內有人說話道:“當年元昊用了張元,掃蕩西北,我宋軍於三川口、好水川、定軍寨連連失利,根本的原因在哪裏?就是文臣武用了!範仲淹本來是治世的能臣,世人皆知,隻不過治軍稍嫌不足。韓琦稍可,在治軍的事上也是尚欠。更不用說夏竦那傾軋反複,急於進取之流。


  ??近日有一種流行的說法:武將無人,所以隻好啟用文臣,這一番話我不信:西北有種世衡、狄青這兩個帥才,隻是被特意壓製了。另還有郭遵、王信、折繼敏、張岊、王凱、高遵裕、王吉等等等等,這些全都是當世猛將,跟前朝人比,也毫不孫色,怎麽他們就官卑職小,上麵人不肯大用呢?還有張亢有張良之才,上麵都知道,怎麽那廝們不肯重用?手裏麵本來有一堆寶貝,卻不肯用,把一些臭魚爛蝦的扶上去,一麵還抱怨沒人才,這就是朝廷用人的現狀,真真是讓人可恨可氣!”


  ??另一個則道:“範仲淹、韓琦兩位相公督軍的時候,雖說咱們吃了些苦頭,但相公們乃是儒生之脊,言教身傳,以德以教人。屢次大戰,眾人盡皆死命向前,孰不忠勇?其魂不死,其教仍在,一戰之敗不為敗!”因這番話兒,廳裏麵有跟著附和的,也有不同意在罵的。


  ??有幾個交頭接耳嘀咕了一通,口內歎道:“想當初慶曆新政,眾人慷慨激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分親疏,不論遠近,人皆直言不諱!現如今範公去世,歐公雖在,終究逢迎的多,直言的少。比以前大不如了!”


  ??玉堂若是不認得說話的人,不曾跟他們打過交道,可能真就信他們了。可惜跟他們來往過幾回,背後的算盤都知道,此時忍不住心裏道:“故意說一些舉世公認的牢騷話兒,吸引人讚成投靠過去,是他們黨爭的老套路了。笨的上了他們的勾兒,還以為自己走的是‘為國分憂’的‘正道’。殊不知做了人家的槍頭,到時候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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