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 張亢回鄉
黑影裏庭蘇沉默了片時,緩緩說道:“我來東京已有了些時日,見了些人、事,總覺我等將新法抬得太高,不是助它,反倒是害它。
眾人隻說敬範相公,推崇新法,有時候自己覺得做了許多,於事無益,反倒有害。等事敗了,不去自察,隻會將原因一股腦推到外因身上,自己裝成個無辜的模樣。
你我交往了好幾年,爭辯了也有好幾年。從與西夏之戰就開始,到如今變法失敗,我如今悟了:爭辯無用,不如休了鬥口,將手裏的事情做明白了。”
張亢言道:“上古神祗我最敬女媧,為何這麽講?上天若令她造物,生一個便可,何必勞神費力將黃土泥捏成人形狀,四肢百骸一應俱全,五髒六腑無一紕漏。放之地上,便可行走跳躍,言談思索?若非如此,天地間止存百獸,遍地皆是人首蛇身,物類何來人之一說?”
庭蘇言道:“造人雖難,成功了雖好,不成亦沒有甚麽害處。怕隻怕盲人瞎馬入沼澤地,險象環生。萬物既已成一統,改之何易。另辟一徑雖或可成,無有積澱危難亦多,怎可攜一國之人同與涉險。”
張亢聽了這話便言道:“有句話說,世本無魔,唯有心造。把一件事假想出來許多的壞處,便可以心安理得不去做。魚類有腮,蟲有腮不?可以以魚觀蟲否?憑空揣度,好比是以魚觀世界,空泛無用。而公不肯試一試,單憑口頭上推斷一番,便搖頭不行。
墨守成規,得過且過無視諸弊,害處就能自消了麽?危房不修,僅僅把看到漏雨的那些人,趕出屋去,換成些啞子進來住,這屋子還是漏雨的。還是說‘久則成弊’這件事。
當年商公變法的條令,千年之後,已經不適於當今了,但是你看看《傷寒論》,還有古代其他的醫書,上麵的方子也依然管用。
雖然朝代早已經更迭,父死子繼循環不止,但天、地、日、月、節氣不變,藥性不變、肉身不變,筋骨、五髒沒有變,治病調人就仍舊管用。反觀變法這種事,雖然人性沒什麽變化,但是千百年過去了,外因變化改動的東西太多,情況複雜,治世比治病更難百倍。
人心若不正,空念些聖賢書在裏麵,不過是裝模作樣的假仁假義。讀書人見權貴自恃清高,蔑愚民如同豚犬,在散位悒鬱不忿,臨危機避若水火,不過可悲可歎而已。甚麽時候舍生取義者人頭攢動,見財見利的避如寇仇時,你我再議論這事。”
庭蘇遂道:“聽別人說,韓琦曾經在早朝上挺身而出,為新法據理辨析,官家仍舊不聽他,何況是你我?變法興國,亦可能壞國。位在至高,方方麵麵都需要顧及。趙官家不是個淺薄易見之輩,突然收手了,多半是怕黨爭蔓延耗損國力,這件事還需要從長計議。將來時機成熟的時候,有人或許能將舊事重提。”
張亢不滿意言道:“一道令,裨諶草創,世叔討論,子羽修飾,子產潤色,層層修飾,步步勘察,確實也算穩妥了,隻能常補,真正可以治屙的猛藥,卻被摒棄了。
變法本來是幹係國運惠及民生之大事,齊心的能有幾個人?你說懲戒不法,他判該當死罪。你說節省開支,他便減免軍餉。你說嚴懲貪瀆,他去離間官民,害的良吏不敢做事,不敢擔責,貽誤民生。故意無所不用其極,這罪名卻按在你的頭上,比起來他們,那些明爭的倒是好的。
這些參與新法的人,悟出真諦的有幾人?不知道火候,蒙頭猛進的太多了!但和緩些,便有人激奮怒斥群起而攻之,反將人推給對方的營陣裏去了。有許多又本末倒置,隻好在在細枝末節上下功夫。
因見人有皮肉,推而得出一堆皮肉便是個人。更有甚者,隻聽說呂蒙正喜雞舌羹,便以為吃了雞舌羹,便是呂蒙正。聽人說杜牧遺微子,便以為有微子了便成了杜牧。力若不能使在一處,功夫白費。範參政縱有引車出濘之心,補天之能,奈何時機不熟,火候不到,徒令人歎息。”
庭蘇聽了這個話兒,笑了便道:“公壽莫怨,我知道你前幾天在白礬樓撞了晦氣。那地方本有兩撥人:其中的一班,沒有不敢說的話,凡事都罵。到後來偏執到以為高標就必須標新立異,特立出塵。但給上麵說兩句好話的,就被認作是州府的‘鷹犬爪牙’。稍微孝順些父母,就被罵成是‘酸儒孝狗’。到最後終於惹了眾怒,吃攪散了。”
張亢遂道:“這班人我也聽說過,他們以莊子為祖師,開始時主張不分尊卑、世人平等,後來引申到‘孝’字上,便議論說,無論是父母之於兒女,還是兒女之女父母,主張過於犧牲的,都是畸態。前者容易教出白眼狼和廢物,後者教出來的是奴隸和傀儡,那時候他們的擁躉還算不少。
世上的人,老幼是弱勢,他們自己沒能耐爭,是需要需要道德、律法替他們爭,但是如果走得歪了,就變成那麽個四不像了。可知駁斥、反對並不能將對手一舉摧毀,打入內部,以正義之名拚命率眾去追求極端,才會令它真正滅絕。”
繼而說到另一撥人,庭蘇便道:“另一班人舞文弄墨,專愛一些風流雅事,如今倒愈發興盛了。此二撥治世皆不對路,公壽若找,來日我引你與司馬光、王安石等人認識。比起那些,這些人才稱得上才學出羣,少年英銳。”張亢心裏已怠懶了,聽見王庭蘇這個話兒,便就推托說不必了。
眼見得已經天明欲曉,張亢便對庭蘇道:“世上人可分兩種:有一等周天下之利為我所用,滋養我身;有一等人竭我所能以安天下,以利世事。我張亢素敬後一等,亦盡力做後一等。今夜一辯,你隻一句話說的對:空論隻能是一事無成。言隨身轉,為民時怒官,為官時怒民,反複無常之人有之;
尋章摘句老雕蟲,看不到光亮之處,逐一踩一遍旁人影子,便自以為天下無敵,這不是最壞;更有那捕風捉影附會之人,動輒在背後陷害人的。便明辯的,又能如何?言行相悖的從來不少。茶坊酒肆裏坐著的,多是些牢騷又無所事事的。
明日我便離了東京,投身西北,從一縣之吏開始做起,招募邊軍防禦夏人。他年事成,回來笑你們這一班腐儒!”庭蘇亦笑:“公壽仍舊是精力過絕。放心前去,有所需時,隻管寫信來找我。”
兩個爭辯了足一宿,吵吵得隔壁客人也睡不著,罵他們道:“這班作惡的秀才們,張口範仲淹、閉口仲淹範,聽說他名,一個個好似歌姬見了柳永一般,一整夜大呼小叫、捶牆砸壁,卻攪得俺整整一宿沒睡成覺!”
次早起來,洗簌完畢,店家過來叫張亢道:“早起外麵來了個人,仆役的打扮,說是來找張公壽,我疑心是問你,老漢叫他在外麵等著。”
張亢聽見了歡喜道:“莫不是我的文章見了效驗,有人特來找我麽!”說著張亢便著把腿出來,急忙看時,外麵這人卻十分麵熟,卻是張亢自己家裏的伴當小廝兒。張亢見了他詢問時,那小廝道:“主人一走,家中便出了兩件事,娘子命我來此尋你。”
張亢奇怪問他道:“過來的時候,我也沒說要住在哪,你怎麽知道來這裏找我?”小廝言道:“小人來東京已兩天了,本來並不知主人的住址,正在到處打聽呢。誰知道事情太湊巧:有人在地上拾了張紙片,細看正是主人做的一篇文章,那上麵明白寫著主人的下處,因此我才能找到了這裏。”
紙片不紙片的張亢不提,又問他道:“家中出了甚麽大事,你過來找我?”小廝言道:“一件是衙門裏的事,因為你多日不去點卯,知府相公心下憤怒,為示公允,要罷了你。”張亢因此罵他道:“愈是包藏私心的,人前愈是要‘示公允’,此真小人不可大受!”
小廝亦跟著不滿道:“主人治河一整年,事成之後,本來就應該多歇幾天。你走的時候,知府還答應得好好的呢,誰知道他卻在這裏等著。”張亢不去接這話,旋又笑道:“我本不為俸祿而活,豈肯因它被縛在柱上?我明日便要去邊上,正好兒不用回去了!另一件卻是甚麽事?”
小廝便道:“另一件是家鄉來了催急書信,叫你回去,大官人已經從並州先回了。”原來張亢一母所生的兄弟二人,哥哥張奎風姿俊偉,仁孝畏慎,先中了進士,如今在並州做知州。攤上張亢這麽個跅弛不羈、蹤跡難覓的兄弟,不知跟著他受了多少回驚嚇!卻也無法,因此家中有事情時,都是張奎安排張羅,今番特意叫上了張亢,必然不是小事。
張亢聽說這個事,心道不好,急忙將信拿過來看時,這信不重,似乎隻薄薄的一張紙,看樣子不是閑話家常的。再看它那封皮上,又沒寫上“平安”二字。張亢急忙打開來看時,
原來卻是老母病重,催他急回。如今事急,張亢自不敢耽擱,當下與庭蘇道個別,引小廝急急望濮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