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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 新舊黨爭

  這兩個廝,為了在眾人聚會的時候,將張庭的丈人奉承得高興,已經事先在準備話了。一個且說且思索著,另一個在紙上謄錄下來,然後再仔細潤色一番。


  隻聽見思索的那個道:“落筆凝重,特立獨行,不落蠶頭燕尾之俗套”,張亢心道:“字都已經洇得糊了,成一個黑蛋,還能落什麽‘蠶頭燕尾’?隻合落成一個鴨蛋!”


  那兩個不知道張亢內心裏想的是什麽,仍舊在旁邊繼續道:“筆法猶如野馬脫韁,龐然之勢如烏雲壓城,狀如遮天,卻上下連貫,立意精準。”


  張亢心道:“字都已經粘成了一團,把底下的紙張都洇透了,拿起來能一下拽出個洞來,在破洞上麵怎麽下筆?可不得出來行在旁邊重新寫麽。”正預備間,小仆報說,張庭的丈人午睡醒了,特意來請詩社的兩個。旁邊那一對忽然見喚,兩個人慌忙抱起來禮物,一道煙兒跟隨著來人去了。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張亢心裏道一句“殺才”。也不怪前番在應天府名妓孫元香的事情上,明明孫元香不占理兒,輿論卻一邊倒的幫元香了。原因無他,誰讓他們詩社裏麵的銀子,有不少是元香贈送的呢!

  這些寫文弄字的人,掌握著輿論,隻要說話的人數足夠多,都眾口一詞,說什麽那些看熱鬧的都信。他們一股腦兒湧出來,不管不顧拔刀就砍,還偏偏自認為是“伸張正義”,風氣就是這麽帶出來的。


  因走了兩個,廳裏麵隻剩下兩個人。那老先生見張亢手上拿著幾張字卷,疑心他同是過來薦字的,有心便要比一比。又見這張亢過來的時候,幹脆就沒有打扮,衣衫上濺的還有墨跡,心裏麵忍不住便嘲笑三分。


  隻聽見老頭子開口道:“不知先生從何處趕來?到貴人家拜訪,也是這一幅不修邊幅、跅弛不羈的模樣,果然有魏晉先賢的氣派,氣度非常人可比呐!”這話兒張亢不滿意道:“‘魏晉先賢’?寫寫文章倒也罷了,務實他們可差遠了!”


  想不到這小子還口氣不小,老先生於是問他道:“不知道先生以何為生?都擅長什麽?”張亢回道:“無非是動動筆杆子,胡亂寫寫畫畫而已。”


  老先生不信張亢這話兒,非要追根問底道:“我看先生這個模樣,字畫是閑暇之作吧!不知道做了些什麽‘務實’的事兒呢?”張亢便道:“我治水一年剛回來,這個算不算務實呢?”


  老頭子立刻懂了道:“為補貼家用去修渠賺錢,倒也算是個勤勉人。出去這一年,掙到的工錢應該不少,做一件新衣總應該夠!就算你是個種田的,難道過年過節的時候,去拜村裏麵長輩,也這麽邋邋遢遢的?基本的禮節還是要有的。”


  不等著張亢解釋呢,老先生馬上又繼續道:“若家境貧寒,苦讀是一條正經的路子,隻要用功,有天賦的考上個進士,做一個知縣之類的小官,也算能出頭。琴棋書畫高雅的事情,必須有家學淵源才行。寒門子弟就算學,沒有底蘊,總歸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根本就領悟不到訣竅!”


  一聽見這個張亢就樂了,駁斥便道:“範參政也是寒門出身,他手書的《道服讚》,恐怕沒法兒說差吧!”老先生不同意便道:“參政的先祖,是唐朝的宰相範履冰,正經書香門第的出身,算什麽寒門!”


  為此張亢立刻道:“照這麽說,我乃唐時河南尹兼河陽節度使張國維七世孫,不巧如今靠修渠維生,也算得上‘書香門第’麽?”因這句話兒,老先生斜視了一眼張亢,口裏立刻阻止道:“小先生莫要亂說胡話!東平王的畫像我見過,相貌奇偉、儀表堂堂,哪兒似你這般粗夯肥胖!”


  說話的工夫兒,老先生先探頭張一下張亢的字,搖一搖頭,開口問道:“先生練書作畫幾年了?”張亢見問便回道:“寫得一般,都沒有特意去練過。”老先生聽他這般說,自心內道:“這廝仍舊與我裝哩。”


  雖這樣想時,亦好心提點他一兩句,口內便道:“作畫學書,需積澱歲月,秉其悟性,師承名家,切磋高友,不是人人可學的。老朽為之數十年,偶有小名。”


  本來這老頭手裏的那些字畫,張亢並不打算看,既然聽見他這麽說了,張亢不免好奇起來,便請他拿出來看一看。說話之間,老先生將字畫取出來,張亢自挨個展開看一看,口裏麵免不了讚上幾句。


  老先生見了心中得意,用手指著一卷道:“這一幅是十年前我在洛陽時所作,那時候我住在天津橋南,與邵雍家比鄰而居,常與名士相往來,與石延年、李之才都認得,相交甚好。”因見張亢仍在看,老先生心道他要誇,便叫品評。


  因他要問,張亢遂道:“在下實說,先生的字畫,先前確曾下了番功夫,隻近年來境界愈發見降,若無功底,實不能看。”


  老先生聽了這話不悅,住了半晌,方道:“若畫院待詔燕文季在此,說我沒有燕家景致,我實不能辯。我雖然不才,因遊曆得多,諸州的相公都認得,每每有重要宴會的時候,必然邀請我題詩答對。隻本處知府相公家裏,便有我的三幅字。便是這個張相公,花鳥圖亦隻要的我的,量你小兒省得甚麽!”


  張亢聽他講了半車,那話仍舊刹不住,忍不住開口說話道:“丐者認得鄧通,仍是丐者;宮娥與官家答話,仍是宮娥。出入高官門楣,現身顯貴豪宴,邀寵獻媚,境界必降。”


  不如意的老頭子偏愛麵子,容不得張亢這種小人,出來玷汙他們的高貴。這幾句話兒一出來,老先生登時忍不住怒,立刻從椅子上跳將起來,扯住了張亢叫賠禮。


  老頭子著實有些蠻力,真動起手來,張亢還真招架不住這班老年人!沒奈何張亢費力氣掙脫出來,這裏已經是沒法再坐了,沒奈何張亢隻得出來門兒,隻身踅去書房跟前,坐在廊上,等張庭。


  張庭書房這一邊,人還不少,都等在外間說話呢。張亢坐了許多時,昨夜又熬得困了,正瞌睡時,隻聽有人口裏訥出一個“範”字,急忙聽時,眾人正在罵新黨。如今暑熱,為了涼快,丫鬟把窗戶打開了通風,因此眾人說話的聲音,在外麵能聽得一清二楚。


  有一個便對眾人道:“範仲淹為了博名聲,效仿前朝王叔文,也來個變法。以現在進展來看的話,這次範黨的結局,與當年二王八司馬可能一樣。不管能不能成功,名聲的確是賺足了。”


  另一個道:“你別看他們風頭正盛,鄭伯克段於鄢。且由他做!待到出了事故時,到那時我們自有話說。”


  又一個道:“古人曾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諸公不見那商鞅、吳起?代大匠斫者,稀有不傷其手矣。等著看吧!新法這事兒真的成了,那麽範某人功高蓋主,誰知道沒有伊、霍之事?”


  因這個話兒,其中有一個反對道:“早在一年之前的時候,你們就開始這麽說。如今到了這時候,說的還都是老一套,連個花樣兒都沒有變過!你們自己不覺得羞,我替你害臊!

  當初新政開始時,都覺得跟新黨眾人沒仇兒,他們反的是呂夷簡,自己都是安全的。後來範仲淹出了個‘十項’,那時候你們怎麽說?

  ‘明黜陟’出來你們不管,自認為自己是能吏,都是別人在拖後腿、吃白飯,裁撤一些人下去了,俸祿反倒能高了。‘抑僥幸’ 出來你們不管,反正自己也做了官,到兒子長大了還得十年,那時候新政早就完了,也不礙事。


  後來出了個‘均公田’,我以為你們能有點動靜,畢竟人人都能攤上。誰知道完全沒這事兒!個個自我安慰說,全國都減,攤到每個人身上,又不算多兒。最後他們‘減徭役’了,俸祿要少,這個時候才知道急,四處回顧已沒了友軍,早已經晚了!”


  既然說的俸祿上,有人便道:“我認為新黨不通世故,有一個詞兒說得好:‘高/薪/養/廉’。俸祿高了,一切都在明麵上,用不著為了養家糊口,去費力氣謀錢財,還有餘力為官家辦事。裁減了俸祿,眾人就不弄錢了麽?隻不過從明處轉到了暗處,反而更加混亂無序。”


  還有反駁的人道:“單指望人多發聲讓官家罷了,根本它就不行!打一個比方:譬如你家翁年紀大了,處處是病,身上這疼那癢的,十分難受。這時候出來個賣符水的,告訴說隻要吃了他的符水,能包治百病,你的家翁立刻就信了,傾家蕩產要去買。


  這時候你去告訴說,賣符水的是個騙子,根本沒有用不說,錢財也被他騙走了,空口白牙的他信不信呢?說的多了,他心裏反而認為說,你做兒子的不孝順,不願意他病好,想著圖謀家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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