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 東窗事發
葉主管道:“近來銀子不富餘,娘子不去與劉大官人說?”三娘便道:“當初看在咱們麵上,大官人才肯賣馬與他。如今到了這步田地,倒攪擾他?我自認了罷。先前營裏借的那筆錢,還了不曾?你把那個錢與他。”
葉主管道:“前番小人討要時,營裏回說已還了。必是官人見你不在,替你取了。娘子回去問問便知。”三娘聽了這個話,口內急道:“這事不好,魏亮那廝,多二十個銅板便不知南北,拿了家去,多半已經是不保了。”
三娘知了這個事兒,怕那筆銀子保不住,急往家趕去。家中伴當見她回來了,先呆怔了半晌,急忙出來迎了三娘,搬運行李,又招呼人來倒茶端水。
眾人的神情不對勁兒,三娘已察覺出來了,心中懷疑。先問這些日子她不在,魏亮有沒有勾搭婦人,又問營裏麵還的銀子。眾人聽見了這些話,也不好回,一個個張口結舌的,麵麵相覷。
三娘便道:“若說了時,我自己去找當事的,旁人一概不追究。有哪個自願出首的,我拿錢賞他。要不說時,或者將言語來糊弄,等我查問得清楚了,要他好看!”三娘在人叢裏來回看了一遍,因見魏左低下頭,便指著他問道:“你家主人素日的行徑,你都知道。這些日子他幹了什麽,快說與我!”
魏左還待支吾時,三娘將尖刀拍在了桌上,口內罵道:“老娘的刀,須不是擺著好看的!”魏左慌忙跪下討饒,遂不敢隱瞞,從那一日劉嫣上門來送菜蔬,到魏亮幫她家還了賒賬,兩個人來往的密切了,以及營內送來了銀子,魏亮把這錢買了房屋,送與她住,一五一十,全都說了。眾人聽著魏左說,有什麽魏左記不準的,亦在旁邊幫著他回憶。
三娘沒等他說完呢,三五番氣得跳起來罵。要沒人攔著,早就想動手殺人了。當下說完,三娘叫魏左、魏右兩個人引著,頭前帶路。後麵跟了一溜人,燒火的、引車的、擔漿的,都停了活兒,一並都跟了,組成一支小隊的人馬,一齊都往後街上去了。
當下眾人先奔去後街,找到了魏亮新置的院落,三娘先叫人先包圍,將前、後兩個門都把住了。其餘的那些一發上,都湧入院內。眾人裏、外都搜尋了一通,眼見隻剩下了一座空宅,劉嫣卻不知跑去哪兒了。
原來早上的時候,劉嫣聽見人來報信,說三娘已經回來了,這廝急忙卷了財物,一道煙從後門逃走了,卻哪裏尋?連伏侍的也都沒剩下,一股腦兒都跟著走了。
他們家隔壁住著的,隻有一個憨子和他老娘。憨子今日不在家,他老娘從屋裏聽見了動靜,忙出來看。隻見眾人正在打砸,口內絮絮叨叨地勸:“休作孽罷!隻這般毀損物事,老天見著必要降罪!天聖九年,有人在城隍爺爺廟前倒一碗飯,玉帝便叫三年大旱,王則大王便要出來。”
這老嫗絮絮叨叨地念,眾人仍舊打砸地起勁,哪有一個睬她的。因為在宅子裏沒找著劉嫣,一個便打聽那老娘道:“間壁那賤人去了哪裏?”這婆婆自十年前他老公去世後,便常忘事,忽說今年是鹹平四年,忽說今年是至道二年。如今益發忘性大,又兼耳聾,聽不真眾人說甚麽,口內隻道:“不餓不餓,才剛吃了一個炊餅。”口內一麵將話絮叨,又叫眾人家去吃茶。眾人哪裏耐煩聽她!
眼見得左右又沒有旁人,沒有其他別處可問去。眾人愈發氣不過,齊動手將屋內砸個粉碎。仍不解氣,便去了後莊劉三家,尋他家女兒。這個時候,劉三家門正開著,眾人進去找了一遍,卻不見人。鄰舍有人聽見了動靜,便出來問,眾人齊聲問他家人。
有好事的便告訴道:“劉三的老婆又跑出去,已經是半個月不曾回來家。劉三多半是在菜園,娘子不妨帶人去看看。”眾人聽了,便都去尋。遠遠見劉三卷了褲腳,正坐在一塊大石上歇著。背後放了半擔溪水,內裏一個破椰瓢。
劉三澆完芹菜剛歇了一會,手裏麵拿著半塊幹巴炊餅,剝一顆蔥,正在吃著。必是他老婆走的時候,將家中錢財都卷走了,半文錢也沒留下,沒甚麽吃的。
原本劉三另有兩個女兒,老婆走後找她們相幫時,她們便道:“爹娘自小偏二妮子,活給俺們,吃的用的盡與了她,叫俺在旁瞪眼饞。來一個窮漢上門提親,便說與俺們,帶著她到處去找好的!如今有了事你不找她,倒尋俺們!”問了個了遍,這兩個非但都不管他,越說越覺得她們委屈,在放聲罵,因此上老漢正這裏歎氣。
見了人來,那老漢急站起來,拖一條瘸腿,歪楞楞走將來,口內稱喏。這種窩囊了一輩子的人,一句話半天也說不明白,問他能問出個什麽話來!三娘見了這般情景,便叫回了。
因見三娘負氣回來,葉主管便就勸她道:“隻聽見旁人這麽說,又沒有親自見著過,娘子怎地不去問問官人。”三娘便道:“都到了這個地步了,我又不憨,用得著再去聽他那些騙鬼的話麽!”
主管又道:“不是小人說娘子,娘子平日隻是忙,回到家裏麵倒頭就睡,兩口子一天說的話,加起來不過三兩句,拘得官人也緊了。他又是個愛耍的,時日久了,如何不生事出來?
娘子縱然賺的家私無數,將來產業留與誰?不如偷出空兒來,暫且將買賣放一放,養個一男半女的,一則收收他的心,二則一旦有了孩子,性格也能變和軟些,人太剛強了也不好。終不成辛苦積攢的家業,不留與後人,倒去便宜了別人!”
三娘睜眼眼睛道:“這個話兒卻似放屁!很多帶著崽子的女人,不講理還要占個上風,跟和軟不和軟沒什麽關係。再者說贍養父母責無旁貸,後人我又不該他欠他的,何苦去討這麽個破綻。
如你所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千辛萬苦養起他來,能夠成才的有幾個?多是些貪財好色的貨。你看看砦裏那夥男女,哪一個你想他做你的‘後人’?幾十幾百年下去,免不了同他們一個鳥樣。
再說‘孝’字。慢說自古婆媳難相處,就是自己親自養的,又能如何?身體安健諸事隨順的時節,晨昏定省端茶遞水的小事,十有八九能做到。倘久病在床需人侍奉的時節,多數臨陣便要逃了,再若有斷送了自家前程的危機,怕是要抱怨毀罵了。
我可不想將來與某些個蠢物搭上什麽甩不掉的幹係。死了我也不用人來給上香磕頭,也無意去參與這無趣遊戲。”
主管口裏仍舊道:“閑常倒罷,趕上遇著難處時,有近便人照應到底心安。更何況男大當婚女大必嫁,生兒育女傳承後代,也是世俗約定的事。娘子現在不關心,再過幾年就知道了。街坊鄰居聽見了,好叫人說。”
三娘聽了便告訴道:“這個世上,女人沒法科舉取士,鮮少能夠上陣殺敵,比起來男人,女人能夠走的路,實在是不寬。幸而自古以孝治國,做了母親,多少還能有個盼頭,將來可以得人尊重,因此他們才這麽說。
我既然從男人堆裏麵拚殺出來,養活自己已綽綽有餘,用不著再去靠別人安身立命,何必去隨波逐流呢!他們就想狻猊拔掉了爪牙,化身羔羊,由人擺布。”
葉主管今番又勸不成,這個話兒隻好暫罷。說不得又提起眼前的話兒,口內言道:“眼下這事,那婦人在外麵沒門路,沒幫襯的,出去了必然逃不遠。不如我現在就去安排下眼線,將那個婦人捉了來,痛快治他一治。一則出了這口氣,二則也好殺雞嚇猴,免得將來再出這事兒。”
三娘便道:“若這一次真被我堵了,我自然放她不過,誰還為了一個婦人,弄得遠近皆知麽。要我說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但凡那一個是好的,哪能出來這種事!”因這個話兒,葉主管立刻勸慰道:“那些小門小戶的婦人,為了錢財,故意勾引人也是有的。別說是他,世上的男子,沒幾個經得住引誘的。”三娘停了片刻後,複又笑道:“幸而是我,便是終究和離了,打什麽要緊。若是換了其他婦人,卻不塌天。”
當日三娘屏退眾人,自尋思半日,到了晚間,便回家去。這個時候,魏亮已經從營裏回了,聽說了白日的事情後,正在咂舌。忽見三娘回家來了,驚了一嚇,慌忙出迎。本來已準備好挨罵了,卻見三娘麵色如常,心中忐忑。
正在納悶的時候,卻見三娘把一張紙取出來,放了桌上,叫魏亮收。魏亮呆呆看了半晌,口內叫道:“這卻是個甚麽鳥字?我不認得!”三娘咬著字言道:“你既歡喜別人的老婆,我卻如何拘了你?我們如今和離罷,書已寫好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