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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 梁門縣蒙山問馬

  卻說這河北有一座梁門縣,距離北地正近,有個安肅軍在此駐守,沿邊多有榷場開放。高陽、吳英到了梁門縣城內,依前先去城北的劉璿家裏。這劉璿本是此處的鄉紳,年紀約莫在五旬上下,梁門縣裏提起他名,誰不誇獎!怎奈前年害病死了。


  現如今一切事務,皆由他的遺孀接管,諸事仍舊井井有條。高陽、吳英到了他家,遞了書信,說明原委。


  那遺孀姓高,喚作高怡。此時聽得二人買馬,口內便道:“如今官府稽查甚嚴,馬匹不容私自買賣,這件事情不好辦。”二人聽了便央求道:“這個我們自然知道。不恁的時,亦不來這裏求幹娘了。”


  那高氏因聽見兩人說起來鄧坤,鄧坤對她還評價很高,立刻滿臉堆笑道:“這兩年事多,也沒來得及寫信過去,你家哥哥最近還好麽?我與蒙山上交情匪淺,那是個有情有義的去處。既然是你家哥哥特意來托我,再難我亦與你做。”


  說畢高氏便叫了一個穩妥的主管,引著高陽、吳英四處去耍耍,寬心在梁門住上他幾日。高氏自遣人去伏牛砦找劉大官人來,叫他去做這件事。


  卻說這梁門城北有一座鎮甸,喚作伏牛砦,多有各地的牲口牙子,販賣各色北地馬匹。砦南亦駐有一指揮人馬,數百軍卒。砦內亦有幾座小樂棚勾欄,並小影戲棚子,往來客商走得累了,供應眾人玩耍取樂。


  這個時候,砦西茶坊裏坐兩個人,主位上坐著一個官人,年紀約三十二三歲,頭戴渾青抓角軟頭巾,方麵長須,穿一領淡黃底靈鷲紋雲錦衲襖。對麵坐著一個娘子,年二十五,頭上梳著朝天髻,上麵插一支螭虎釵。上穿紫纈襦,玉環綬壓白綾裙,腳上窄窄一雙鳳頭鞋,看著十分額高眼亮。


  這個官人喚作劉鵬,是本縣土人,就在鄰近村裏麵居住,正是本處販賣馬匹的行頭。這娘子姓鄔,單名一個眉字,是本處中孚解庫的主人,排行第三,這邊人都叫她鄔三娘。


  此時兩個人說著話兒,三娘忽然想起便道:“如今馬市的行情如何?有人托我買你一批。”劉鵬問道:“是哪個人托你買的?”三娘便道:“是咱們梁門的顧員外。”


  劉鵬便道:“他們外麵人不知情,看著好像這行賺錢,都要進來插一腳。這事放在五年前,賺錢確實容易。花少的錢從蕃人手裏麵買過來,轉手便賺十倍。如今做的人多了,蕃人又學得伶俐了,各處又都需要打點,哪裏好做。”


  三娘言道:“仍舊是人不齊心。眾人定好了價錢,都不增降,蕃人也沒有奈何處。這可倒好,為了掙錢,自家人互相廝殺起來,到最後誰都別想賺!”說畢三娘歎一聲道:“規矩隻能約束君子,哪裏拘得到小人。”


  劉鵬吃了一口茶,慢慢說道:“近日越發不太平,各地出了些火並的事情,熟戶們亦跟著出來搗亂,官府如今也糾察得緊,買賣愈發難做。”


  三娘便道:“魯道死了卻不怨人,他和蕃人做的買賣,蕃人那裏不兌現,就該他賠。多少人傾家蕩產等的貨,都又不認得蕃人,不問他問誰?他欺人家沒威脅,全推了不管,隻說是蕃人賴的賬,與他無幹。那些被逼急了的人,甚麽不做?如今倒好,白積了堆山積海也似的家私,如今全成一場空了。”


  劉鵬便道:“這隻是一件,這些年他仗著妹子與蕃人結親的關係,勾結邊上好幾個大族,惡做得也多了。如今這個事情一出,眾人都在隔岸觀火,唯恐燒到了自家。我這幾日要做件事情,沒有一個應承的,哪有長遠心的人。”


  三娘遂道:“做事處人,往往聚在一處賺快錢的,一時看不到有利可圖,立刻就散了,沒了他們也不可惜。處便處能為了長久打算可托生死的。”


  兩個說了一會兒話,三娘吃完了一盞茶,問一聲道:“大郎今日請我來,不知有什麽事情麽?劉鵬便道:“實不相瞞,我正有一件事要做,如今風緊,沒有一個助我的。我細想來,伏牛砦內,若有一個敢助的,必是三娘。”


  三娘道:“大郎素日與我有恩,甚麽事情但說不妨。”劉鵬便道:“昨天的時候,幹娘有一件事情托我,把我叫到梁門去。言說是來了幾個山東的客人,買些馬匹。隻要好的,又要得多。我近日手裏麵不寬裕,一時之間周轉不開,因此問三娘借些錢使。”


  那娘子見了劉鵬的手勢,口內便道:“數目大些,砦內隻怕是不夠。待稍晚葉主管從梁門回來時才有,遲些不妨事麽?”劉鵬便道:“我知道三娘在遂城那邊,正用錢使,本也不願意再驚動,誰料娘子這般仗義!若遂城有甚麽要幫忙的,隻管來找我。”


  三娘聽見笑了道:“些許銀錢算個甚麽。幹娘那邊事情要緊,如今我給你寫一個字據,大郎晚時去解庫裏支取。”當下三娘寫了書信,押了圖章,封了口兒,叫劉鵬一會著人去解庫交與葉主管,劉鵬拿著便道謝了。


  三娘接著問他道:“大郎這次,仍舊托那些吐蕃人?”劉鵬便道:“他們現在手裏麵沒有,這一次是個沙陀人。”三娘便道:“這些蕃人,防範些好。大郎去時,多加些人手,小心在意。”


  兩人正在說話間,便有劉鵬的一個伴當,前來報道:“營內王都頭尋找。”劉鵬問道:“營內哪個王都頭?”伴當便道:“便是安肅軍裏劉營使的親眷,排行第四的那個。”劉鵬便道:“卻是王弼。那廝有甚話說?”那人回道:“知道的不真,怕是又是來問主人借錢使用。”


  三娘聽了,口裏麵冷笑一聲道:“除了借錢,這廝們成日也沒個正事。”劉鵬便就吩咐道:“我今日有一件急事要幹。你叫娘子把金銀頭麵與他幾樣,把那廝胡亂打發出去便罷。”那人應聲便去了。茶坊裏麵,兩個人又說了一會兒閑話,須臾便散了。


  三娘別了劉鵬後,出了茶坊,一個人慢慢往南行去。這時節嫩柳朝陽,風皺碧水,走在青青的石板路上,隻聽見路邊人聲嘈雜,商販叫賣的聲音,此起彼伏。


  街上不時有蕃語漢話,眼前滿是胡服漢裝。酒肆接壤,數不清多少人在猜枚劃拳、射覆行令。店鋪林立,列的有毛皮犀角,擺的有山參鞍轡。蕃人來往牽駝,胡姬當壚賣酒。有遠路過來的妓*女閑漢,來此趁食。也有官府通緝的江湖好漢,在此藏身。


  才剛走過座影戲棚子,主人恰巧看見了三娘,老遠兒一疊聲叫她道:“兀的不是三娘麽!我們這裏上了新戲,怎麽不過來看一出!”主人再三得央求叫看,三娘當下拗不過,也就進去坐下了。


  兩個人並肩坐著看時,主人低頭喚她道:“魯員外這一沒,你們行當裏該有場鬧。不知道現今如何了?”三娘看著戲回道:“我又不是那賽孔明,這種事情哪裏知道。”主人搖著扇兒笑道:“魯道的兒子不成器,他這一沒,哪個比得上娘子的聲勢?正合出來做這個頭腦。趁著亂時,娘子索性將他遂城的買賣也買下來,必有場賺!”


  三娘這時候答他道:“那邊廂喬行老不好說話,蕃賊強人又每每生事,我才不去。”主人也就埋怨道:“可不是怎地?咱們這些做買賣的,蕃賊強人一層皮,官軍衙門一層皮,行會又是一層皮,那些人白白收了錢,正事一樣不給做!”


  話說完發覺這棒兒撂倒了旁人,主人慌忙彌補道:“劉大官人卻是個好的,在這麽個兵荒馬亂的時候,虧了他從中周旋維護,不然都是一盤散沙,能做什麽!有他做首領,眾人與蕃人做買賣,才鐵板一塊進退有序,說他是抗蕃英雄絕不為過,事情比官軍還做得多呢!”


  三娘忽然問主人道:“我聽說魯道那裏有你的銀子,數目不小!”主人遂道:“實在不瞞三娘說,確實有些錢在他那裏。現如今買賣恁地難做,上頭的稅每每還漲,各處又都需要錢打點。


  甚麽都漲,前番工錢漲了一回,底下的人仍不滿意,都吵嚷著叫你繼續加,錢哪裏好賺!我若不是不得已,也不會把錢放在他那裏生利。若他的店鋪讓外行人買了,胡亂去弄,我的錢卻不是打了水漂!早知道不投去他那裏。”


  三娘寬慰他便道:“買賣有賺就有賠,就算你把錢投去東京,也未必就能保得安穩,懊惱甚麽!”主人湊過頭來道:“是這個話。我聽說東京那裏的大解庫,近來也都降利了不少。好多手裏有閑錢的人,幹脆拿錢去置辦了房屋,三五年就能翻回本來!這錢到手了,我還是用去別處的好。”


  三娘遂道:“連東京也都降了利,可知這一兩年買賣行市不景氣。你做甚麽,就得提前思量好了,免得將來打了水漂。”主人聽了低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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