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流亡渭州
話需休繁,老媽媽果然尋著幾個人去渭州,便叫把阿羅也同路帶著。數內有一個三十七八歲年紀的,是那撥外鄉人裏的一個,人喚他耿乙,與阿羅、燕兒是同村的,常年在外販賣馬匹,前番回家來看時,才知道村裏已經被蕩平了。論起輩來,耿乙還是燕兒的遠親,因此上阿羅也跟著叫叔叔。
當夜便行。除了耿乙和阿羅外,其他的還有一對夫妻,一個十幾歲小猴子,一個老兒和五個漢子,一行共十一個人。男子皆掛了腰刀,提了樸刀,前後都有人哨探,將老幼婦人放在中間,眾人皆背了包裹,摸黑就走了。
那月在後麵跟著,遠處傳來鴉聲陣陣。天氣寒冷,山嶺風大,夜裏凍得都麻木了。阿羅不由裹緊了衣裳,懷裏正揣著臨行前老媽媽煮好的豆子,這時尚有餘溫。
走了一夜,次日天明,眾人尋著一座廢觀,坐在土牆下歇息。小猴子幫阿羅背了一路的包裹,此時已挨著阿羅睡著了。這小猴子本有些可憐:當初羌人鬧亂,四下裏燒殺搶掠,淫殺婦女。鄰村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兒,遭人奸汙,生下小猴子便將他棄了。
小猴子沒人管顧,自小吃的是百家飯,素日裏有些憨傻,力氣卻大,村人閑時都逗他取樂。誰家有甚麽力氣活計,喚他都應,不過與他幾頓吃的。
別的人有睡了的,另有兩個在閑話吃喝。阿羅自也困倦地緊,合眼將睡,隻聽外頭馬蹄聲響。聽得聲響,眾人急忙爬將起來,去牆缺裏往外看時,見路上有幾個騎馬的蕃軍,這打這裏經過。
因為距離隔得太近,外麵的情景,眾人都看得十分清楚:那幾匹戰馬,打著響鼻,一麵口裏還噴著口水,發瘋也似橫衝過來,萬一不小心讓它們撞上,準能被它們踏成肉泥。這還不是最嚇人的:那班蕃人的馬上,已經綁縛了幾個娘子,馬頭上還掛著人的首級,這情景看得人頭皮發麻。
出了這事兒,眾人登時覺便醒了,哪裏還坐得住!小猴子看見蕃人馬匹,呆勁上來,拍手要叫,嚇得眾人急堵住他嘴。眼見得此地不能久留,眾人急忙都起來,抄小路走了。
小路自然不比大路,十分坎坷難行,隻一日阿羅腳上便磨出血泡。中途經過幾個村莊,村裏人亦吃蕃人殺了,那血濺在土牆上,早已幹涸。
一路上眾人經過的地方,許多處莊稼都已經成熟,或者馬上就要熟了,然而沒有人收割:
它們的主人被蕃人殺了,或者這些人仍活著,隻是已經逃去了別處,來不及割糧,這些已經是無主的了。
正行著時,路兩旁忽然竄出數隻野狗,雙目赤紅,為爭奪屍首正廝咬起來。小猴子見狗亢奮,將鞋扔去攆那狗,惹得群狗盯住眾人,口裏嗚嗚地叫,又惹得人都罵他。
無移時到了一個山崗,因小猴子要趕鳥,不想滑了腳,跌下山崗來死了。走在後麵的不拉住他,吃眾人埋怨了幾句後,也就罷休。本來他是個憨子,恁多餘的一個人,便活著也是渾渾噩噩,死了解脫了也好。更何況動輒他便要大呼小叫,三五回幾乎惹來蕃人。又因他憨,婦人歇臥不知避讓,吃人嗬斥了多少回。
一路上好人死的也見得多了,莫說他一個憨孩子。死了一個,人群裏便剩下十個。眾人晝伏夜行,中間躲過了幾撥蕃騎。又過了一夜,同行的那對夫妻攜帶得多,又不肯拋舍,看著落在後麵了,如今已剩下八個人。
到這一日,眾人行至一個鎮甸。這邊廂人口看著漸多起來,亦都是流民,因蕃害由四麵八方圍攏來的,眾人都也背了家什包裹。人群裏頗有幾個肥白的財主,也將車馬拉了宅眷,夾在人群裏跟著在逃。
耿乙幾個打聽了,這廝們也是去渭州。既是同路,路上都可相互照應,便就同行。有婦人便問阿羅名字、年紀,阿羅也都一一說了,婦人們本就愛問東問西的,這時節也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多言語時,糾纏不休。是以她問一句,阿羅便隻答一句。
那婦人問了阿羅幾句話,轉過頭來言說道:“乙哥,你這侄女木木的,嫁出去時怕要吃虧。”耿乙便道:“阿羅是個可憐的妮子,她的爹娘都沒了,我遇著她時,一個人流落在路上。”
那婦人聽見也歎道:“我十五六歲的時節,也親眼見爺娘吃蕃人殺了。半年在夢裏驚叫哭嚷,虧我的老公拍打著睡。如今我的當家人也死了,剩一個孤鬼,逃不逃的用處不大。”
一個少年背著祖母,身上掛滿了大小包裹,打他們身旁過去了。一個漢子推著車兒,車上被窩裏麵,坐滿了老的、小的,他的老婆在前麵拉著,人群裏許多挑擔兒的。遠遠見路邊上坐著人,近前看時,卻是一個老嫗死了,仍由她的老漢抱著,不肯掩埋。那老漢已上些年紀,一麵將渾家攬在懷裏,一麵看著來往的行人,眼裏十分地無助。
一個小兒失了爹娘,肚裏又饑,在人群裏且行且住,一麵口裏哀哀地哭,行人皆不理會。不怨眾人不救他:平常的時節,外麵來個乞討的,再緊也能勻口與他,如今誰敢?攜帶的存糧看著見底,又有一家老小眼巴巴等著要吃,正沒計尋思。捱死捱活萬事無頭,沒有力量顧及到外人。
隊伍延延綿綿有數裏,恁多的人,蕃人輕易不敢來殺,阿羅心裏便穩妥些。大約又行了五六裏,忽聽後麵驚叫起來。急去看時,路北有一隊蕃騎趕來,此時看見了路上的流民,口中大笑,策馬便衝。
眾人見了這個勢,大聲呼號,急往前便奔,地上踩踏倒了的,不計其數。量兩隻腳如何快得過馬匹?片時蕃騎便趕上來,殺倒一片,將隊伍攪散,就中搶了一撥婦人和財物,那廝們接著又往前去了。
待到蕃人去得遠了,聚起人來點將人口,同來的八個又折了兩個,剩下的隻有六個人了。才剛還在說話的婦人,已經叫馬蹄踩踏死了。一時間嚎啕大哭,哭爺喊娘聲兒一片,也有趁亂搶死人財物的。
路程仍舊要走,同行人多,蕃人愈發看見得快,一行人同大隊人馬又分開來。這時眾人糧已盡了,剩下的隻有六個人,不能再沒了。耿乙將人分成數撥:三個漢子專管吃的,耿乙管著一路哨探,老漢專管眾人飲水,剩下阿羅一個婦人,隻要管好了她自己,還能活著便罷。
詩人隻肯憐公主,誰問路旁邊人骨。路上每每見倒臥死了的,身上叫過路的翻過數遍,厚衣已被剝走了。天氣愈發寒冷起來,眾人裏老漢患上風寒,身上高熱,不能行路。能尋到的吃食如今已少,荒山野嶺,有甚湯藥與他吃!老漢心裏都明白,催人快走,莫要管他。
沒人管水,三個漢子分一個出來,又去管水。這廝恁地晦氣,誰成想溪邊汲水的空隙,就叫蕃人看見殺了。到這一日,眾人隻剩下耿乙、阿羅。一路見蕃人燒殺擄掠的太多了,能不能活著到渭州,全是未知。
路上經過一個村莊,又有多人吃蕃人殺了,屍首遍地。見阿羅小心翼翼避開屍首,仍跟在身後,耿乙自道:“若是別家的女孩兒,一路上早嚇得昏厥了,潘中家這二姐恁地膽大。”耿乙將一把刀遞與阿羅:渭州能到最好。若不幸路上遇著蕃人,便與他拚命。
說起來村人都被殺了,耿乙親生的一對兒女,跟阿羅也是相仿的年紀,前番在村裏也不幸罹難,如今耿乙也光身一個。與其說阿羅依賴他,不如說他也隻剩下阿羅,誰能不留個念想呢。
往前又行了兩日,遠遠地終於看到渭州的城門,矗立在夕陽下頭。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處,隻可惜已經死了的人,到不了了。兩個一看喜不自勝,也不累了,急望城門奔去。
在路上時,阿羅本以為到得渭州便萬事大吉,誰成想渭州城外,已經擠了數萬的流民,烏壓壓一片,都擠在城門口熙熙攘攘。然而渭州的情景,樣子似要關城門。眾人因怕進不去,一片聲地大哭小叫。
混亂中耿乙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不容易拉著阿羅擠至近前,那門已經關至一半,耿乙急推著阿羅往前去。一個大漢抽刀出來,要殺條血路,那刀將要砍著阿羅,卻叫耿乙擋著了。
兩個登時打將起來,都滾在一處。眼見那城門堪堪待關,眾人愈發著急起來,一擁而上,直接從兩人身上踩踏過去。無一時城門已關嚴了,再拍打不開。
人群裏阿羅不知尋了多少遍,再也尋不著阿叔了。路上行時,耿乙總勸阿羅道:“妮兒聽我的,再走一日,明日渭州便到了。”如今終於到了渭州,隻剩下孤身一個人。無親無故,阿羅再能仰仗誰?時已入夜,城外流民皆分散開,三三兩兩或蹲或坐靠在一處。
阿羅一個佇在門前,饑寒交迫,無計尋思。自心內道:當初死便死了,即便吃蕃人捉住了,要殺要剮隨他便了,如今剩我一個人,又無一文,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