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鳥失林姐妹各離散
眾人說起前程時,都評價說,男人實在是靠不住,都不願家去胡亂嫁人。於是有人提議道:“不如一塊出家去。老了老了,還是姊妹們住在一起,相互幫襯著不好麽!”眾人聞聽都樂了,一疊聲說好。
還有人道:“我聽一個客人說,他們做買賣的到處走,知道的多。他也是聽別人說的,西域那邊有一個女國,國中全部都是女人,驛站都有重兵把守,所有男人都不許進去。那裏也撐船打鐵、開店賣茶,一應事務都做。他們那孩子不用人生,都是荷花裏蹦出來的,大家公養著長大。”眾人聽說了都覺得好,可惜不是咱們這裏。
就在眾人前方的位置,是一座廟,供奉的似是泗州大聖。提到這廟,一個便道:“去年我聽客人說過,這裏先前總是鬧鬼,叫人建了這廟壓著。”有人問道:“是甚麽鬼壓在這裏?”
春豔出來糾正道:“這事兒你知道的不真。你們沒聽說先皇祭山?先前蕃漢兩家打仗,死的冤魂聚在這裏,不時鬧騰。請了不知多少法師,皆不管用,建了這座廟在這裏,愈發鬧得厲害了。因這事上天降異象,要來大災,驚動了先皇。明著說去泰山封禪,其實是去請人做法,不然眾人都死。”
角落裏阿羅趕緊問:“那麽做法靈驗了麽?”春豔遂道:“天帝準許,派了諸天神佛下來救世,不知靈驗。”眾人想要個確信,誰知他卻不知靈驗,因此聽了這個話,皆不滿意。燕兒提議,簸錢贏了的做東,眾人去酒肆裏吃酒,眾人聽了都歡喜,便將這不快忘記了。
當日眾人玩耍了一日,天上已是繁星點點,兀自不肯去散了。眼見地期限臨近,不知還能快活幾日。寨裏的那些閑人們,趕著最後的空兒,蜂擁也似的往樓裏趕來。
眼看著期限一日緊似一日,姐妹們先後覓了新營生,陸續走了,也有回去嫁人的。鄉下的財主不比寨裏,不會風流,姊妹們辛苦學唱的那些曲兒,那廝們隻道是虛樁沒用,進門來能生兒子的才是真財實惠。不得已時,哪個耐煩回村裏。
阿羅仍舊沒頭緒,不知該去做甚麽。人問她時,她自也急,不願回去胡亂嫁人,卻也不知自己能做甚麽。有幾個有錢的財主員外來尋燕兒,想將她接出去做個外宅,她隻不去。問得緊了,燕兒直接不滿道:“是哪個定的女孩兒大了必要嫁人?催地我緊,我就剃了頭出家去!”
燕兒的娘近來病重,托人捎信來叫回去。沒奈何,燕兒隻得打點行裝,回去照看。誰料想當真回了家,自家的娘卻好好的,笑對她道:“妮兒,聽說你營生做不長了,爹娘特意托人說一門好親,管保今番合你的意。”
那人正是鄰村的,產業又多,先生合了兩個的八字,紅馬黃羊正好相稱,說燕兒是個夫人命,將來要生貴子。禮單爹娘已收了,急忙拿給燕兒看。燕兒哪裏肯去看?反倒是鄰舍都齊擁過來要看。爭奈又不認得字,隻好聽別人得意洋洋在一旁念著。自一麵聽,巴不得自家的女兒立刻長大,也得一個有錢的親家。
阿爹已是預備了筵席,十幾個男女幫忙做飯,全村都叫過來吃。燕兒的哥哥嫂嫂們,自打燕兒一進門,立刻把箱籠、被褥送去了男家,甚麽都有:首飾、衣服、綢緞、器皿,一應都全,好幾個小廝兒幫助抬著去送,村裏人過年也似地熱鬧,一發跟著腳去看。
吃家裏人這般詐哄,便是那人神仙下世,燕兒也不能樂意,因此少不得鬧一番。媽媽在旁當先罵道:“不要臉的小娼婦,正經道路你不走,必要做千人踏萬人罵的賤母狗!渾家的臉麵都丟盡了!”姆姆、嬸嬸急來勸時,她便大哭大叫道:“養的女兒不聽我話,活著作甚!吊死罷了!”自一麵罵,一麵天兒地兒地哭。
因見阿爹沒動靜,媽媽又罵:“沒頭腦幹挺屍的癟王八,養的女兒要偷漢子,你也不管,說你是人,怕也是個泥塑的!白做了一世男子漢,隻好叫別人家來看笑話!”
恁多的人在這裏,吃老婆罵,阿爹肚裏那火起來,上前來大聲罵燕兒道:“從小兒吃我的,穿我的,為你花費了多少!如今我倒管不住了!早知這樣,不如當初掐死罷了。”罵得燕兒一通哭,阿爹的火氣仍未散,將棒又上來亂打。
燕兒也自發狠道:“別人尚沒說什麽,家裏先作踐我起來。你們要解恨隻管打!最好一發打死我,沒了恩情,我便解脫了也好!”鄰舍有老成的拉住勸道:“孝順孝順,為爹為娘的一廂情願。那又不是個貓兒狗兒,打死了能濟甚麽事。”
今番家裏由不得她了,費心思尋摸個破窯,將燕兒牢牢地關了,斷逃不掉,隻等那家花轎來抬。或許於有些父母而言,生兒育女不過是種謀生的手段,下可謀食棲身,中可養老送終,上可攀龍附鳳,好好的買賣,怎可叫財路斷了呢。
燕兒吃人關了起來,哭罵無用,萬般無計。心中恨罵便道:“若忽然村裏的人都不見了,那就好了。”
誰想有時事能成真。這一晚李立遵路過這村,搶掠一通,村中皆被殺盡了。燕兒因是關得緊,蕃人沒見,倒活下來。待到寨裏聽得消息,使人來救時,村裏隻剩了她一個。見了遍地的屍首,燕兒當時已嚇得呆了。
這事過後,燕兒嫁給了當日救了她的一個都頭,從此離了大興酒樓。當初媽媽要挾燕兒,動輒尋死鬧活的,恨極了燕兒亦心裏道:“你吊死了,我的日子才能好過。”念頭一閃就過去了,當初並不曾想多。如今出了這般大事,村裏的人全死了,燕兒便將這個罪過,全算在自己的頭上,當初若聽爹媽的話,或許人都不能死。
與阿羅彼此姐妹了一場,如今又都沒了親眷,甚事隻有相互幫扶。臨行前燕兒替阿羅做主道:“阿羅你做外宅不行,吃人欺負。現如今知寨家中正挑人,挑幾個眉眼周正不粗笨的,不如你去試一試。”
原來這靜邊寨有兩個知寨。一個張敬是宋人,住在寨南,一個喀魯罕卻是蕃人,隻因引了一撥蕃人投奔而來,上麵使他做個副知寨,住在寨北。阿羅在外了一年,見些世事,又認了些字,已改了先前在家時的粗笨模樣,因此前番選人時,叫張知寨家選上做了養娘。
知寨家女兒有十三歲,生得一副好模樣,又善解人意,時常依偎在娘身邊談笑,每有人誇知寨妻賢女孝,張敬聽見便謙虛道:“家累種種,好似攜千金之古董同車遊曆,叫人遊覽得不能盡興。”
同來的姐妹們間或提及家中的爺娘,這時阿羅便躲開。先前娘待阿羅嚴厲,自爹沒了,母親便就轉了性兒,慢慢地待她好了。從寨裏回去,娘早早便站在村口張望等著,走時必要送至遠路。甚好吃的不許人動,都留給她,娘倆兒說話到半夜。
離屠村有些時日了,阿羅白日裏忙碌便忘了,到夜裏常常哭醒起來,平日不喜別人問到家裏,自己也絕不提起。知寨兩口兒待人都好,同伴亦都好相處,阿羅總算安穩下了。
隻有一樣令人不快:那恭人解氏的兄弟解廣見她,上來便要動手動腳,當著人麵亦不怕,他的姐姐說他不得。因無人管,近日來在知寨麵前,亦偷偷摸摸地生事起來。阿羅每每尋事躲開,怎耐那廝蒼蠅一般地廝纏著,惹人厭惡。
眼見得七夕到了,市井早已忙碌起來。摩睺羅粉雕玉琢,水上浮彩畫金鏤。五生盆新芽成束,笑靨兒配對將軍。寨內如今暫太平,都且盡歡。眾人免不了吃巧果、拜織女、供魁星。
寨裏的家眷娘子們人雖不多,亦都過節,舊年是由知寨恭人解氏領著,在一處吃巧果,鬥巧比針線,好似男子之間比文鬥武,勝出的亦有利物拿,眾人聚在一處樂樂。隻因如今蕃人新降,丈夫吩咐,不好獨樂,叫恭人解氏帶引一班蕃婦同耍。
解氏領會地丈夫心思,蕃人新降,人心不穩。若是眷屬和睦了,相處起來便容易些。本來宋人女子比蕃女針線要巧,若是彩頭都得了,須不好看。眾人商議,今年將利物多出幾份,饒是蕃女針線不好,亦降一等,亦從中選出較好的來,不至於到時叫她們空手而歸,麵上不好看。
七夕這日看著到了。一大早阿羅起來後,先燒了湯,服侍眾人洗麵漱口。清早女客便到了數位。阿羅便同幾個婢女,托幾盞茶,安排些紅果、葡萄、甘蔗、石榴、橘子、檳榔等上來。內裏那個穿淺金桃紅二色撒花褙子的娘子接了茶,問阿羅道:“聽說你會唱曲兒,唱一個我聽。我今日倒聽聽甚麽曲兒能勾人魂兒。”阿羅聽時,先有三分怵她。
原來這人不是別人,是寨裏劉指使的老婆,正是前番使人打燕兒的。前些時她父親在任上沒了,喪事辦完,這娘子在家中身份便見降了。這些日丈夫在外尋歡作樂愈發不避人,阿姑那裏,亦不事事護她了。
這些便罷,先前阿姑總在耳邊說,孫子長大了嫌吵鬧,家裏正缺一女孩,不容易這娘子果生個女孩,三朝眾人來恭賀時,誰成想阿姑一言不發便大哭起來,倒驚人一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