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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狂士失意走銀州

  趙溫本是宰輔才,雄飛安忍做雌伏!兩個收拾了行李,連夜離開。正隆冬天氣,那雪下的正緊。兩個卷著包裹,踏著亂瓊碎玉,惆悵而去。行了數日,身上早被雪水打濕。前方紛紛大雪下個不住,兩個頻頻回望時,身後的足跡,早已叫大雪淹沒了。


  小橋上披蓑戴笠的那個老人,頗有幾分有些像盧統製,兩個打聽了路徑,此地沒有甚歇處。仍舊行了有十裏,風雪中忽見那坡上有一廟宇,張、吳大喜,忙進內躲避。廟後兩個尋些柴草,點了火,脫下濕衣烘烤。寒風中火光明滅,大雪裏笛慢聲悲。


  四下看時,卻是西楚霸王項羽之廟。張元吃了幹糧,將葫蘆裏冷酒吃了大半,自心內憊懶道:“這時節若不趕路程,溫一壺酒,開懷暢飲,再上些羊肉,口裏議論些軍機,笑談天下之英雄,何等快意!隻可歎我前路茫茫,不知所歸。”


  前日張元離營後,路上遇見幾撥軍士,看著像是營內人馬,好幾回張元都以為是盧琳使來尋他的人。不曾想那廝們策馬從旁過去了,並不過來問甚麽。當時若退一步,該當如何?想到這時,張元猛醒,自顧罵道:“駑馬戀棧豆!我如何肯低頭俯身,與群醜為伍!”想到這時,張元急立身起來,將刀去粉壁上題詩一首,道:

  風雪飄搖霸王廟,

  天涯漂泊行路人。


  空有韜略江山計,

  華州張元論古今。


  廟堂落落皆腐朽,

  英雄無奈走山林。


  他年待得淩雲誌,

  怒翻西州教天傾!

  次日,雪住天晴。兩個去了五十裏路,張元叫道:“不好!我昨日酒醉,胡亂寫了反詩在廟裏不及擦去,如今回去必為人所擒,如何是好?”


  吳昊遂道:“哥哥,事已至此,不如我二人反了吧!如今西北蕃人爭鬥不斷,正是用人之時。咱們不若擇主事之,亦可做一番事業,哥哥之意如何?”張元聽了,大哭便道:“秦皇草昧,劉、項起吞並。天可憐見!我如今不為國用,隻好投蕃!”


  哭了一會,張元便開始謀劃道:“昔日安史亂後,唐朝將朔方、河西、隴右的邊軍,內調平叛,吐蕃趁機攻略隴右諸州。先陷鄯、武、疊、宕,後取秦、渭、洮、臨、成、河、蘭、岷、廓。既吞隴右,又望河西,涼州、甘州、肅州、瓜州、沙洲先後為吐蕃人所得。


  後吐蕃內亂,各家爭鬥,如今有甘州回鶻、涼州六穀部、夏州黨項、宗哥城唃廝囉幾方勢大。若去甘州回鶻牙帳時,那邊廂路途甚遠,夜落隔昔日堪稱英雄,如今恃功自傲,好色貪財,圖小利無大局,非是明主。


  若投涼州六穀部時,那邊廂各方勢力交錯,雖然公推潘羅支為首,其位不穩。吐蕃唃廝囉,雖然人物英雄,沒有根基被人挾持,傀儡而已。


  唯有夏王李德明,那人麵上稱臣與宋,其誌不在小。其子元昊少年英雄,曾麵南揚鞭謂父言道:‘宋人無能,憑甚麽擁據富庶之地?’此子頗有大誌,早晚必為太子,我二人不若投他去。”


  吳昊言道:“棄宋投蕃,身後免不了遭人議論,躥名罪籍遺禍子孫,哥哥思量好了。”張元言道:“平庸之人經不起口舌,我怕甚麽!”主意既定,張、吳二人到了夏人地麵,靠近宋境一座小城。這邊廂風俗雖異,卻也熱鬧:


  獸角做杯奶酒香,

  夜燃篝火炙黃羊。


  新靴踩雪不懼冷,

  橫吹琵琶過氈帳。


  當下住店,兩人聽得元昊近日在此,心中暗喜。兩人自思一計:自酒肆內終日飲酒,壁上書道:

  風卷烏雲歸天際,

  浪摧天柱驚單於。


  金星一現驅長夜,


  雄雞唱響天下白。


  千城萬戶驚覺曉,

  一輪紅日出雲霄。


  賀蘭山下多勇士,


  鼙鼓一聲先後起。


  未審飛熊今何在?

  渭水一去無消息。


  惟有凡鳥出山林,

  飛來飛去無人識。


  興起踏破橫山石,

  一袖掃清天下塵。


  好著金籠收拾取,

  莫教飛去別人家。


  落款為張元、胡昊到此飲酒。因吳昊已改姓胡,故寫胡昊。兩人吃的酩酊大醉,複換一家,故技重施。不日,果有細作報與元昊,元昊命人將其拿來。


  張、胡既被縛,帶入大帳,見中間上座那人二旬上下的年紀,身穿緋衣,頭戴黑冠,圓臉口方,高鼻深目,桀驁之氣,溢於言表。料是元昊,下麵另坐兩人:一個花白老者,麵色沉靜不苟言笑,惟眼神凝定似能窺探人心,料是野利仁榮;一個中土人士,年約三旬,幾縷美髯,眉清目朗,胸中自有丘壑,料是楊守素無疑。


  見二人進來,元昊問道:“你等宋人,來我地麵。如何不知禮儀,不避忌諱?”張元笑道:“姓尚未理會,卻理會名也!”這般說他,隻因元昊祖上被唐王賜姓李,後被宋主賜姓趙。


  元昊聽了,如何不怒?當下命人將二人斬訖報來。張、胡聽了,仰天大笑。元昊問道:“我今斬你,如何大笑?”胡昊笑道:“眾人唯唯,而直士諤諤。我二人隻道宋人不識人才,隻好聽阿諛逢迎之言。沒想到明公亦心胸狹窄,不能容物。隻可世代為奴,居於苦寒幽閉之地,寢皮食肉,複有何望?”


  張元亦道:“我聽說庸主昏昏,自家眼盲,遂令左右皆閉眼。賢主昭昭,恨不能盡收天下才俊,不知是真是假?還望殿下為我斷之。”


  元昊聞言大笑,親解其縛,各賜酒一杯,延請上座。元昊遂就問起來道:“依先生之言,如何區分‘昏昏’、‘昭昭’?”


  張元回道:“賢主膽大心細,以真材實幹為準繩,不抱偏見,不畏傳言,誌存高遠又步步為營,重在務實。庸主拘泥守舊,成見太多。死抱著那點認知不放,對於不入他眼的人,提起來隻會貶低嘲笑。別人所提的主張,不值得他們俯身低頭,去弄個明白。


  庸主大多又人雲亦雲,畏首畏尾,重傳言而輕人才,重權威而輕功績。在諸多小事上錙銖必較,在一二大事上卻躊躇難決。明公問我什麽是賢愚,在我看來諸家的情勢,賢愚分明。”


  張元說的這些話兒,遂了元昊的心思,惹他愛聽,遂又問道:“我素有大誌,不知先生有何指教?”張元道:“我聽說夏王欲立殿下為太子,他日不免為一方之主。殿下願得一方屈身之地,年受宋人些小錢糧絹帛奉養,還是願一統天下,建王霸之業?”


  元昊問計,張元告元昊道:“其一:建其官製,賢者用其才;其二:殿下應廣招軍馬,加以操練,以備其用;其三:興學校,得賢才為國所用;其四:殿下每得城池,不可搶掠。可令土人治之,施仁政以安其心;其五:先討甘、涼,再滅唃廝囉,既得各處之地,可取宋地。殿下可向南取陝右地,據關輔形勝,東向而爭。更結契丹,兵時窺河北,使中國一身二疾,勢難支矣。


  既得中原之地,北上可取遼,西可取回鶻、吐蕃各部,南可收大理、東可取高麗,天下何愁不得?其六:不論種族,擇其賢者以用之。我在宋時日久,山川河嶽,已然盡知。如今太後弄權,受益小兒不足慮。”


  元昊聞言便笑道:“宋人勢大,事若不成,卻不誤我?”張元遂道:“宋缺戰馬,戰事人少無用。彼等若是集結西北,西軍無糧,大軍糧草、被服、器械等皆需由中原長途運轉,又加上有橫山山脈的阻隔,耗費頗巨,長久必然損耗府庫,人心渙散。


  便一時勝了,彼等亦得不償失,長久必將遺以歲幣,求和罷戰。又再者說,豈有群狼不食肉?安守一方,亦不過是國力日微,節節被吞,不若一搏。”


  元昊便道:“先生有此移山填海之誌,掀天揭地之才,如何不去說與宋主?”張元乃道:“前日曾將此策示人,隻是回音恁慢些。”元昊聞言忙笑道:“宋人無知,非先生展驥之處。我今日便拜先生為師,早晚聆聽教誨。”元昊即拜張、吳二人為軍師,各賞賜黃金一百兩,撥住宅一所,軍士一百,仆役五十。就在靈州居住。


  張、胡既出,元昊笑問野利仁榮道:“公視此二人之言若何?”野利仁榮道:“其他都好,唯有一條不準。一王之興,必有一代之製。昔商鞅峻法而國霸,趙武胡服而兵強。我黨項人立國為夏,長時間蕃、漢雜處,好勇喜獵,日以兵馬為務,非有禮樂詩書之氣。現如今強敵環伺,無不欲鯨吞鼇橫。惟順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嚴其刑賞,則人樂戰征,習尚剛勁,可以製中國、馭戎夷,豈斤斤言禮言義可敵哉?”


  元昊笑道:“此正我之所想。中國人注重宗族,講親情而輕法紀,勇私鬥而怯公戰,雖多不足為懼。張元、胡昊二人言語,若亂世中輔佐於中原諸侯,可使之成王霸之業。我國中蕃、漢雜處,狩獵畜牧與彼不同。雖然如此,若圖謀大略,攻城奪池,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必此二人!”


  楊守素在旁笑道:“殿下此行,甚為妥當。昔日昭王重郭隗,才俊鹹至。張、胡二人一出,天下賢才必紛紛而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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