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四十九】蛇蠍心腸
江呈佳卻趁機從他身旁抽走那卷古書,嘀咕道:“我倒要瞧瞧,你在看什麽?”
她展開竹簡,剛看了兩行,便變了臉色,揚著的唇角也瞬間壓平。她抽了抽嘴角,幹笑兩聲道:“你怎麽總是看越王簡岑的史卷。他的故事有什麽好看的?”
寧南憂倚在身旁的軟枕上,隨意說道:“你不覺得,這個越王的脾氣秉性與我很是相似麽?”
沒想到女郎的反應卻極大:“哪裏像了?明明是兩個人……一點也不像。”
寧南憂被她嚇了一跳,向她投去異樣的目光,眉頭擰了起來,輕聲道:“不像就不像,你這是怎麽了?態度這麽反常?”
江呈佳略有些窘迫,知道自己反應過激,連忙收斂情緒,尷尬道:“就是.……就是不想你說和他像。越王簡岑身死於毒峰之下,屍骨無存。他這樣慘烈而亡……我、我自然不願你和他搭上關係,哪怕你說脾氣相像也不行。你和他不同,你的結局一定會很好!”
她越說越偏離正題,甚至有點語無倫次起來。
寧南憂神情變得古怪,看著身旁的女郎,隻覺得疑惑。他輕聲問道:“你怎麽會將我同簡岑之死聯係上?我與他雖然在一些想法和脾氣上相似,但我不會像他那樣把自己逼上絕路,我如今有了你.……也不願自己將來出事。阿蘿.……你是不是,這幾天沒有休息好,才會如此不安?”
他看出了她的不安,眸光遂即深沉起來,關切的望著她。
江呈佳聽著他的這番話,心裏卻咯噔一聲。曾幾何時,簡岑與她麵對麵坐著,也說過這樣的一番話。話意簡直一模一樣。她不可避免的恐慌起來,再難支撐自己的這張笑臉,瞬間垮了下來,滿眼的無奈與疲倦。她有氣無力道:“是,我這些天沒有休息好,又總是記掛你身上的傷勢……所以.……”
聽她低沉的語氣,寧南憂心疼愧疚道:“是我不好,讓你跟著我不斷的奔波勞累。等這次回京,我一定、一定好好陪陪你。”
江呈佳卻道:“我知道郎君的想法,也曉得你心疼我。可是.……我也知道,隻要當年的血案一天沒被洗雪,你便不能鬆懈,心裏總會惦記著。所以.……二郎,等你將所有事情都做完,我們再隱歸山野,自在生活。”
他心中一陣動容,溫聲細語道:“好。”
江呈佳望著他,還想說什麽,屋外便傳來了一陣叩門的動靜,緊接著竇月珊的聲音響起:“君侯、阿秀姑娘?你們睡下了麽?”
夫妻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從軟墊上起了身。
江呈佳小跑過去,低聲在門前說道:“小郎君有什麽事麽?”
竇月珊:“小人準備了一份夜宵,想給君侯送進去。”
江呈佳仔細聽著外麵的響動,反複確定後,才打開了房門,放竇月珊進了屋舍。與他同入的,還有兩名仆役打扮的小廝。
扇門合上,竇月珊摘下長維帽,透著一口氣喊她道:“嫂嫂。”
江呈佳嗯了一聲。這時,跟在他身後的那兩名小廝中,有一人微微怔了一下,聽到竇月珊這樣稱呼女郎,似乎有些吃驚。
竇月珊不廢話,直接進入主題道:“我將人帶來了。兄長呢?”
江呈佳默聲望向他身後低著頭的兩人,覺察到竇月珊投來的目光,便努努嘴,向屏風旁望去。
三人一同朝屏風轉去了目光。
隻見燭光裏,站著一位身形修長卻十分纖瘦的郎君,此刻正愣愣的看向竇月珊身後右側的那名仆役打扮的小廝。
便瞧那小廝直起了身子,在昏暗的光線中,露出了真容。他慢慢的,謹慎小心的朝屏風旁的郎君靠去,顫著聲喚了一句:“君侯。”
聽著一聲蒼老、沾滿風霜的叫喚,寧南憂瞬間濕潤了眼眶,動了動腳步迎了上去,哽咽道:“沈先生。”
那略有些佝僂的身影猛地一顫,忍不住落下兩行淚,連連點著頭,喘了一口氣,應道:“哎、哎。”
借著燭火,眾人看清楚了他的樣貌。那張寫滿滄桑的麵容上,還留著年輕時的英氣,能看出來,沈攸之少年時,也是個風度翩翩、長相清秀的郎君。
寧南憂上前,握住了中年男子的手,傷感道:“雖然早已猜到是先生您.……但、但學生真的見到您的時候,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這麽多年……學生未曾想過,還能有一日與先生您聚於一處。”
“何止君侯覺得難以置信?老夫亦不敢想象,還可以與君侯有這樣相會的日子。這些年,你可怪過老夫?”
沈攸之輕聲問道,一雙曆盡風霜的眸子緊緊的盯著麵前的青年,帶著深切的自責。
寧南憂搖頭,紅著眼眶,努力展顏:“學生知道,先生您反對學生走上這樣一條不歸路,才會處處阻撓.……學生不怪您。隻是學生以為,先生您這輩子都不願再見我一麵了。”
“傻孩子。”
沈攸之聲音顫抖,望著他的麵龐,抬起手幫他理了理額前的碎發,萬般心疼道:“許久未見,你瘦了.……是我、是我沒能好好的照顧你,辜負了盧兄的一番囑托。孩子,你莫怪我。投身常山侯府,是我萬不得已的選擇,隻是苦了你,以為自己孤身一人在這條路上走.……”
“您這樣說.……是.……?”
寧南憂眼酸鼻澀起來,心中激動道:“原來.……您並不反對我為盧夫子洗雪冤屈,為當年的故人討一份公道?”
“我怎麽會反對?盧兄……乃是天下難得的大才,卻以那般慘烈的方式,死在了權力的淤潭之中,葬送在皇族的野心裏……越老將軍戰功赫赫、忠心不二,拚死為國征戰,卻葬於敵手屍骨無存,逝後還被灌上那樣的罵名。
盧氏滿門、越氏,還有當年名極京城之巔,擁有無數士子擁簇的慕容氏與呂氏……他們死得那樣冤屈,這樣的血仇!怎能不報?隻是.……當年事頗有蹊蹺,我不想讓你過早的卷入此事,欲靠自己查明真相,卻沒考慮到,其實你早已深陷其中無法脫身了……”
沈攸之激憤昂揚的說罷此話,心情萬般沉重:“如今,事情已經全部查清,我不能再將你推在計劃之外,也不能再瞞著你了……”
寧南憂聽著,心裏生出一絲疑惑,沉下情緒,皺著眉頭道:“先生.……要同我說什麽?又.……瞞了我什麽?當年的事情,學生也已經查清楚了。是先帝和我父親……夥同鄧國忠以及當年亂世的五侯,造出了這場腥風血雨.……”
沈攸之卻搖了搖頭道:“這並不是全部。”
老夫子說的話,讓在場的竇月珊與江呈佳都緊張了起來,紛紛向對方望去,提心吊膽的聽著師生兩人的對話,心裏默默想:難道沈攸之今夜要將寧南憂的身世說出來麽?
就在兩人緊繃精神,不敢有半點鬆懈時,聽到沈攸之問道:“你可知為什麽老夫這麽多年,要幫著你父親.……與皇帝作對?”
寧南憂一怔,搖搖頭道:“學生.……不知。您難道不是因為學生在其中摻雜過甚,才出手的麽?”
沈攸之否認道:“不、不是這樣。我之所以會對付皇帝,是因為當年事,也與他有關。”
“什麽?”
老夫子這話一出,屋舍內,寧南憂、竇月珊、江呈佳三人幾乎在同一時間發了問,各自愕然盯著沈攸之,一動不動。
沈攸之將三人掃視一遍,歎道:“看來這件事,連侯夫人也不甚清楚?老夫還以為,水閣多少知道一些內幕。”
江呈佳瞪大雙眼,目光緊緊追隨沈攸之,連呼吸都輕了許多。
沈攸之頓了頓,引著三人去了屏風另一側,走到屋舍的最裏側,才開口說道:“你可清楚.……當年越老將軍的行蹤,是怎麽被暴露的?”
寧南憂與江呈佳、竇月珊三人麵麵相覷,頓了好一會兒,神情凝重的搖搖頭道:“學生不知。”
沈攸之低下眸子,撫在衣裳兩側的手指屈起,攥成了拳頭,咬牙切齒的說道:“是當今寶座上的這位皇帝,派人將越老將軍掩藏埋伏之地透露給了匈奴!敵軍這才有機會偷襲我軍的前鋒部隊,擄走了越老將軍!”
“不止此事.……咱們如今的這位皇帝陛下,看似忠義清廉,實則陰毒至極。常猛軍一案之前,五侯與盧兄形成敵對之勢,是他,在暗中推波助瀾,才讓先帝以及五侯對盧氏徹底起了殺心。這驚天之案血洗京城後,他又私下追擊逃亡的慕容嘯,於長河河畔將其暗殺。且……當年在盧生被押送流放的路上,要置他於死地的也並非全是你父親的人。這位陛下,為了與如今的皇後結為夫妻,便要將與城氏有過婚約的盧生趕盡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