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二】細算局勢
他斜側著身子,迷迷糊糊的閉上眼睛,稀裏糊塗的進入了夢中。霧蒙蒙白茫茫的一片景象裏,鄧國忠似乎看到了鄧陵的身影,瞧著他一步步朝自己走來,口中低吟輕喚道:“父親.……孩兒此生不孝,未能陪伴父親終老,到最後,竟是讓白發人先送了黑發人。父親,珍重,切莫責怪阿情。
這小子心思深沉,將所有的苦楚與慌悶都藏在了心裏,他怨我自小將他送去了北地,怨我處處打壓他,才會做出這般傻事。孩兒不怨他,望父親不要因為孩兒責怪阿情。鄧氏子弟墮懶,獨有阿情天賦異稟,請父親為了鄧氏一族的未來著想……定要保他平安。孩兒就此向父親告別了.……”
鄧陵處於煙霧繚繞的雲層之中,臉色雖然慘白,嘴角卻衝著他微揚,沒有一絲怨怒之氣。鄧國忠與他同樣身處於濃霧之中,目光癡癡的望著對麵的青年郎君,淚光填滿了眼眶。人到蒼頭白發之際,卻遭受如此苦痛,他經受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而飄渺的霧氣中,鄧陵悄然向他走來,身上閃著強光的他,慢慢彎下了腰,伸出手想要將鄧國忠扶起,指尖卻忽然頓在這個華發老人的肩頭。
鄧國忠掩麵啜泣,倏然聞見耳邊傳來一聲歎息。他抬頭朝前望去,隻見鄧陵定格在飛散的雲霧中,正慢慢的消失不見。鄧國忠驚慌失措,踉踉蹌蹌的奔前而去,張開雙臂想要抓住那人,卻撲了個空。
“阿陵!阿陵!你回來!”鄧國忠高聲呐喊道。
而鄧陵的光影卻早已化為飛煙,原地消散。鄧國忠渾身顫抖,雙腿發軟跪了下來,他眼神空洞的盯著那一片荒涼的雲霧,喃喃自語道:“你一輩子……嘔心瀝血,隻為了鄧氏著想……叫我怎麽忍心再為了鄧氏,對你死亡的真相視而不見?阿陵……”
鄧國忠睡著,夢境裏盡是鄧陵的殘影,他緊閉雙眼,眼角滑出兩行淚,猛地一下驚醒,再也熬不下去,抱著榻上的軟枕,痛哭流涕。
門外監守的禁軍們聽見,不由麵麵相覷,轉眼望向守在後殿長廊上的梁嶽,低聲喚道:“梁內侍……鄧太尉屋中,似乎有哭聲?”
梁嶽撐著腦袋,盤腿坐在廊石長沿上,聽見禁軍的這聲叫喚,轉過頭來朝北廂瞥了一眼,麵不改色道:“諸位大人,陛下隻讓你等看好這武英殿,不叫這三人有任何與外人接觸的機會。至於其餘的事,你們還是莫要多管了。”
那說話的禁軍領首臉色一僵,尷尬的點了點頭,答道:“梁內侍說得是,是在下多嘴了。”
梁嶽沒再搭理他,任憑廂房內鄧國忠的哭聲有多響亮,他都裝作聽不見,隻安靜的守在各廂房相通的廊道裏,一聲不吭。
這哭聲不知持續了多久,待到漸漸隱了下去,梁嶽才默默的起身,喚來一名小女婢,囑咐道:“去太醫府請個醫令過來,囑咐醫令照顧好太尉的身子,切莫讓他在武英殿出了問題,再去小廚房端一碗甜湯,送到太尉房裏去。”
小女婢得了令,連連點頭,轉身向武英殿外行去。
一旁守門的禁軍領首默默看著梁嶽行事,心裏升起了一絲佩服,果然是禦前侍候的人,行事如此有分寸。
這禁軍領首聽著鄧國忠的哭聲許久,方才明白,裏屋驕傲放縱了一輩子的老太尉隻是內心苦痛想要發泄一番,畢竟殿上之事,涉及他的親兒子與親孫子,這種事情,恐怕是個人都忍受不了。鄧老太尉向來要麵子,若他們方才貿然闖進去,定會令其麵上難堪至極,暴躁而怒。
梁嶽不愧是崔遷的徒弟,識人看事的本領絕妙,曉得鄧國忠麵皮薄,特意等他發泄完了,再入殿送一碗甜湯,召見一名醫令看顧。如此行事,既能讓老太尉寬適心中煩悶,還能順勢查看他的情況,時時防範意外的發生。
魏帝縱然要求禁衛軍嚴守武英殿,卻也叮囑了他們,要禮待被軟禁的這三人。隻要判刑旨意一日不下,江呈軼、鄧國忠與鄧情就還是朝中重臣。他們若有一點不妥的行為,不僅會遭至魏帝的嚴懲,待將來這三人平息風波、恢複權勢,還會被江氏與鄧氏這兩大家族盯上,下場可想而知。
故而,方才禁軍們才會如此擔憂鄧國忠的精神狀態。然則,這群看守宮牆的兵將們,到底隻是會刷槍弄劍的武夫,除了對魏帝忠誠無雙之外,在行事方麵自然不如混跡宮闈多年的梁嶽周全。
梁嶽處理完北廂的事情,便慢著腳步向南邊和東邊溜達了過去,時刻注意著三個廂房內的動靜,生怕有半點意外發生。
南廂之中,江呈軼坐在屏風後的矮腳榻上,蘇筠在帷氈外頭守著。他瞧著帷氈上一動不動的人影,有些煩躁。蘇筠這老家夥看得太緊,讓他幾乎沒有一點機會聯係常玉的眼線。他曉得看守著南廂的這群禁軍之中,有常玉安插的人,隨時隨地聽他命令。隻要他能夠找到此人,把柳景的家人被鄧情監禁的消息傳出宮去,就一定可以扭轉四日後大殿之上的局麵。
經過這幾日與魏帝的周旋,江呈軼早已在心裏明白,不論京城鬧成什麽樣子,魏帝為了掌控局勢,都不會徹底根除鄧氏。他與江呈佳之前的種種考量與推斷,在這巍巍皇權麵前,都不值得一提。
哪怕鄧國忠與鄧氏等人,已經揮舞著刀劍跳到魏帝麵前,犯下偽造聖令、假調課稅、草菅人命、欺君罔上、私調戍邊之軍,甚至侵占少府司內庫國寶等等的滔天大罪;哪怕魏帝對鄧氏早已有了忌憚之心,也明白鄧國忠的野心與鄧情的狠毒;哪怕魏帝已經對鄧氏反感透頂,他也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徹底舍棄鄧氏。
魏帝遲遲不肯下手的緣由,無非是因為攝政淮王寧錚。
之前,水閣在京城撥弄風雲,利用汪鶴臨死前的手書,四處放出流言,催動輿論,致使人言鼎沸的一切準備,都算是白費了。他與江呈佳終究是低估了魏帝忍耐的能力。弘農之案、東市劫獄案、靈儀隊遇襲案,甚至於少府司國寶失竊案,這些大案、要案,疊加在一起,都無法令魏帝下定決心徹底鏟除鄧氏。
那麽,一旦柳景在殿堂會審時,推翻之前的證詞,將所有罪責都攬到自己的身上,魏帝定然會抓住這個空子,盡可能的將諸案大事化小,讓柳景以及長鳴軍三營的千名兵將成為帝王權術之下的犧牲品。
魏帝並不想打破當下這種皇權與王權平衡的局麵。故而,他絕對會選擇將所有罪行都推到柳景身上。當然他不可能完全赦免鄧氏。但最壞的結果,也隻是撤去鄧國忠的太尉之職,降鄧情將軍之職為校尉,流放至南境,至於鄧氏其他子弟,不會有任何懲治。而且,就目前的形勢來看,魏帝定會扶持鄧元坐上鄧氏家主之位。
鄧陵長兄鄧夫,雖然並不聰慧,卻也承繼了其父鄧國忠的毒辣手段,多少有些城府與心計,具有失控的因素存在。而鄧元此人,愚蠢懦弱,容易受人擺布,無法堪當大任,並且除卻鄧情與鄧夫,隻有他是鄧氏嫡傳血脈。這樣的人,最適合掌握在帝王手中,成為皇權之下的傀儡。
入京伴君多月,江呈軼早已將這個青年帝王裏外看了個明白。
魏帝根本不在乎這些與鄧氏相關的要案的真相,也不在乎鄧氏那些枉害人命、貪贓枉法的子弟們究竟對他的子民做了什麽傷天害理之事。他畏懼的,隻不過是鼎沸的人言,害怕就此失去人心,丟了皇室的臉麵與帝王的威嚴。他所在意的,隻是能不能夠製衡攝政淮王府,不讓皇權被再次削弱,至於其他人其他事,他可以完全不關心。
如果事情真像他所想的那樣發展,那麽水閣釜底抽薪,傾盡全部人脈猛力攻擊鄧氏各處勢力的所有行動,都會白費。隻要鄧國忠活著走出皇宮,即使他退居二線,不再插手朝堂之事,即使魏帝扶持鄧元坐上家主之位,他仍然是鄧氏最高的掌權者。一旦鄧國忠得到喘息之機,必然會舉全族之力反擊水閣,並重建鄧氏人脈與權勢。不過多時,陷入危機中的鄧氏,就能在皇權的護佑下,重新找到生存方式,慢慢積存實力,等待返回世家巔峰的機會。
到那時,不論是水閣多年的籌謀,還是寧南憂的苦心經營,都會毀於一旦。
因此,他必須要阻止柳景在殿堂會審時推翻之前的證詞。
江呈軼沉下眼眸,在窗外攢動的人影以及帷氈後始終守著的蘇筠之間來回張望,垂下腦袋,若有所思的想了片刻,很快有了主意。
他從自己的貼身衣飾裏尋出了一個香囊,從中捏了一把帶著清香的草藥,攥在了手心中間,慢慢從榻上起身,朝屏風後麵的香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