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九】親自照料
沒過片刻,南殿的一眾人便都退了出去,獨留魏帝一人坐在帝王榻上。他陷入深思之中,默坐半刻,似乎想定了什麽,倏然從座上起身,朝階下奔去,疾步跨出南殿之外,向著一旁內侍招呼道:“你過來。”
那守在殿前的內侍聽聞皇帝召喚,麻溜利索的跑了過來,在他麵前行一個大禮才敢問:“陛下有何吩咐?”
魏帝冷眉寒眸,目光落在他身上:“梁嶽一行人朝什麽方向去了?”
這內侍連忙道:“梁小大人往正南宮武英殿方向去了,應當是要在那裏的後殿找一處暖閣安置江氏逆犯。”
聽著此人這般稱呼江氏,魏帝略略蹙起眉頭道:“江呈軼的罪名還未定,朕也未曾下達指令判他刑治。既是這樣,他便還是朕的東府司主司大人。不長眼的東西,一口一個江氏逆犯,你是要替朕做主麽?”
聞言如此,內侍嚇得立即變了臉色,登時撲通一聲朝他跪了下來,猛地砸了兩個大頭,嘴中喊著:“奴婢萬萬不敢,奴婢胡言亂語,惹怒了陛下,罪該萬死,還請陛下饒恕奴婢!”
魏帝長袖一甩,冷哼一聲,再未繼續理他,而是徑直朝連通南宮的遊廊行去。南殿之前的一眾內侍、婢女以及侍衛連忙排成三列隊伍,追著皇帝的腳步,一同往遊廊的方向奔去。
連綿不絕的廊道橫跨於宮宇之間,在水榭亭台間盡顯幽長,從遠處看極為宏闊龐大,宛若一條優美健壯的遊龍,盤踞在宮城之中,令人驚歎。
武英殿位於南殿的右後方,夾在崇德殿與南殿之間,坐落於正南宮的北部。
那廂梁嶽才將將帶著一行護衛,將昏迷不醒的江呈軼抬入武英殿後堂偏側的暖閣中安置好,這廂魏帝便已領著數十人奔向了暖閣。
梁嶽派了身邊的小跟班去太醫府請蘇筠過來診治,正候在暖閣中等著太醫抵達,卻聽見外頭傳來了陣陣腳步聲。他以為是這武英殿的宮人不懂事,在院中亂晃,於是輕輕皺起了眉頭,板起了臉,向外頭疾步走了出去,正準備大聲訓斥一番。誰知才將將踏出門檻,便迎麵撞上了趕來的魏帝。
梁嶽看清來人不由一怔,反應過來後嚇得一顫,當即俯身跪下,行拜禮道:“參見陛下!”
魏帝未瞧他,朝著閣內張望,冷聲問道:“快起身。蘇筠可來了?江呈軼的狀況如何?”
聞聽魏帝如此焦急的問詢,梁嶽心中便有了些醞釀,立即改了口風道:“回稟陛下,已派人去請蘇大人,應馬上便至武英殿了。江主司傷勢嚴重,已完全陷入了昏迷之中,眼下正躺在閣中,呼吸漸淺,脈搏似有衰弱之象。”
魏帝收回探尋的目光,眼神冷凝,掃視在他的身上:“去整理一下暖閣的座榻,朕要在這裏等著。”
梁嶽連連點頭,細著嗓子道:“奴婢這就去辦。”
他馬不停蹄的起身,迅速喊了幾個人往閣內跑去。幾名內侍打掃的速度正如颶風閃電般迅速,屋中香臘搖晃了兩下,梁嶽便帶著內侍站在門檻前彎腰屈身對魏帝說道:“陛下請入閣。”
魏帝瞥了他一眼,沒再啃聲,抬腳踏入屋內,徑直走向座榻,在其上盤坐而下,閉著眼靜靜等待蘇筠的到來。
燭光搖搖晃晃,外頭的天色也越來越暗。
一炷香燃過,武英殿外才傳來匆忙的腳步聲,中間夾雜著數聲喘息。
梁嶽身旁的小跟班跑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跟在他身後的蘇筠亦跑的滿麵通紅。兩人才入武英殿,連氣都沒喘勻,便瞧見魏帝端坐在暖閣的座榻上,正閉目養神。於是當即抱拳作揖,屈身彎腰拜道:“臣蘇筠拜見陛下、奴婢參見陛下。”
魏帝未睜眼,直接對蘇筠道:“請蘇大人直入內屋替江卿診治,人命關天,無需繁瑣禮儀。”
蘇筠立即起身應道:“喏。”說罷,他即刻提著醫箱,鑽入了屋中。
內屋一陣悉悉碎碎的聲音傳來,魏帝豎耳聽著,時時注意著那邊的動靜。
不過片刻,蘇筠擦著滿頭大汗,從內屋的簾帳內奔了出來:“啟稟陛下.……江主司受了極其嚴重的內傷,身上有多處新見不久的刀痕.……內裏虧虛,外體受損。兩廂纏繞,竟有惡敗之勢,已有多處傷口發炎生膿.……需要剜傷割肉,去膿消炎,方可鎮住體內虛火與傷氣……隻是光靠臣一人之力恐怕不能行此治療之術。江主司乃習武之人,力氣驚人,臣剜肉時,無法單獨將其壓製。臣鬥膽,還請陛下借派幾名身形魁梧的侍衛與臣.……”
聽著蘇筠的話,魏帝才知江呈軼受傷有多麽嚴重,他皺起眉頭,慢慢睜開眼,朝蘇筠望去:“隻要你能讓他蘇醒,朕身邊的侍衛任你調動。”
蘇筠點頭應道:“喏。”
他隨即轉身朝侍衛隊中行去,仔細挑選了兩人,領到內屋簾帳中,為江呈軼動刀剜肉。
尖銳的醫刀割入,簾帳內傳來驚天泣地的嘶吼聲,一聲連著一聲,此起彼伏,讓人心驚。魏帝聽著,慢慢鎖緊了眉頭,忽然有些後悔。他把江呈軼逼得這般走投無路,若最後確實是自己多疑多思,那麽局麵就不太好收拾了。
水閣如今之所以肯聽朝廷號令,全然是因為江呈軼坐鎮東府司的緣故,故而對魏帝言聽計從,處處維護,助其實行民政,並為國庫獻財。若江府沒落,恐怕水閣會立即從京都的權力漩渦中脫身,斷了朝廷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商路貨運。
貨貿水線與路線都被江湖商派掌控,而這些商派又依附於水閣與夜箜閣這兩大商幫,若皇族想要慢慢滲權其中,則必須與他們合作。魏帝有些懊惱,這一次或許是他太過急躁,沒能忍住一時意氣,若想要處置江氏,也應等到朝廷的建商之路穩定後再做打算。
更何況,如今淮陰王府聯合夜箜閣與水閣對峙的狀況並未化解.……江呈軼的確還有用處。
魏帝細細思量半晌,終是決定留下江呈軼一命。
不知過了多久,簾帳內沒了聲音。又是半晌時間,蘇筠才汗水淋漓的從內屋走了出來,向魏帝稟報道:“陛下.……江主司的傷已然穩住,隻是動刀剜肉,傷及元氣,且傷處甚多,所以一時之間無法立即蘇醒。臣願留在暖閣照料,若細心看護,明日清晨便能蘇醒。”
魏帝凝著眸子,從座榻上起身,朝簾帳內行去:“朕去瞧瞧他。”
他掀開厚重的帷氈,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甚至有些刺鼻,惹得他連連蹙眉。
蘇筠跟在他身後勸道:“陛下還是莫要進去了,屋中血氣重,恐怕會令陛下龍體不適。”
魏帝不作聲,仍自顧自往前走,掀開薄如蟬紗的簾帳,便瞧見江呈軼毫無血色的躺在床榻上,鬆散著身軀,一動不動,呼吸淺薄微弱至極。
他眯了眯眼,隨即凝神而望,看著他遍體鱗傷,衣衫遍布殷紅斑點,便不由自主的輕歎一聲,沉默半晌道:“你在外屋候著吧,朕親自來照料。”
蘇筠聽此言,當即昂起了頭,一臉驚詫訝然,仿佛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做,甚至以為魏帝是在同他說反話,有些害怕的問道:“陛下.……臣、臣、定能讓江主司蘇醒,臣定會好生照料,怎能讓您親力親為?”
“怎麽?難道朕來照料,會讓他死不成?”魏帝冷眼瞪他。
蘇筠怎敢聽得這樣的話,嚇得急忙跪下道:“臣不敢,臣並非此意,臣隻是害怕陛下累著您自己的身子。”
魏帝收回眸光,再次回到江呈軼身上,淡淡道:“無妨。朕說了,朕親自照料,就當是朕給江卿賠罪了。”
蘇筠有些怔愣,不明白宮中發生了什麽,怎麽好端端的,魏帝竟給江氏這小子賠起罪來了?他不敢多問,更不敢忤逆魏帝的意思,便歎道:“陛下若要如此,請允臣一同守在這裏,若有什麽萬一,臣也能及時為江主司把脈。若陛下身體因勞累而出現不適,臣也能立即知曉。”
魏帝挑眉,遂而點頭道:“也罷,你守在這裏也好。”
簾帳外,梁嶽與小六子左右各站著守候,聽到裏頭傳來的對話聲,也紛紛驚了一跳。他們著實沒想到,陛下竟然會為了給江呈軼賠罪,親自守在這裏。
他們一邊感歎著帝王的重情之義,一邊提著心口,隨時隨地待命。
長夜漫長,武英殿寂靜如淵。
梁嶽在厚重的帷氈外打著瞌睡,又不敢睡過去,生怕裏屋有什麽吩咐,隻能強睜著雙眼,努力撐起精神,盼望著江呈軼醒來,他們能少受些罪。
魏帝一刻不歇的替江呈軼擦著而上冷汗,依照蘇筠所說,每隔一個時辰,為他的傷口上一次藥,一切皆親自動手,惹得一旁蘇筠一陣又一陣的心悸。
一屋子的人皆瞪著眼,使勁的消磨睡意,支著自己繼續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