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五】相互扶持
“以前,方圓七八裏之內的動靜,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現在卻完全失去了這種能力,甚至.……連仆婢在耳畔的低聲細語都聽不真切。我總以為.……我離眼盲還遠著,卻未想到……僅僅隻是一次病發,我便再也無法視物了。
這足以預測.……我將來是什麽樣的結局了.……”
沐雲聽著她疲倦失望的語氣,隻覺得揪心,於是傾身上前,再次將她牢牢抱住:“阿蘿,你放心,總能有辦法複舊如初的,莫想著這般慘烈的結局。你不願意尋雲耕姑姑,那就由我與阿軼來改變你的天命走向,我們絕不會讓你陷入此種境地……這人間勢運圖要改寫,你與覆泱的命運也是!”
江呈佳默默不語,全身倚靠在她的懷中,淚濕了雙眼。
姐妹二人相依許久,才漸漸從悲傷之中掙脫出來。江呈佳盡力平緩了自己的情緒,低聲問道:“兄長呢?他怎得沒和你在一起?”
沐雲背脊一僵,略有些尷尬的說道:“我才因你的事情,同他大吵了一架。雖然他後來追上我,與我道歉……但我拉不下麵子,不願走他給的台階……所以沒同他和好。”
“阿依!兄長他,心裏最在乎的便是你了。你切莫因為我,而生他的氣。”江呈佳明白,這兩人定是在請雲耕姑姑出山的事情上起了爭執,才會吵成這樣,於是心裏升起了一絲愧疚。
沐雲察覺了她的情緒,溫柔低語道:“罷了罷了。眼下你這病,怕是請了雲耕姑姑也無甚大用,辦不好還會弄巧成拙。確如你與阿軼所說,如今這個節骨眼上,實在不能有意外發生了。本是我考慮欠缺,你放心,待鄧氏的事情一解決,我便主動去找阿軼,同他將此事說開,絕不讓你為難,你也不要事事都覺得是自己的錯。”
聽她這樣說,江呈佳才鬆下一口氣道:“你能這樣想.……我便放心許多了。”
餘音落下,江呈佳又道:“對了.……阿依。我突然眼盲的事情.……你、你能不能替我瞞一瞞,不要再讓其他任何一人曉得,包括兄長與覆泱。”
“我自是可以不同旁人說起此事……可你這雙眼瞧不見任何東西,四處碰壁,隻是在屋中走了幾步,便摔成這樣,怎麽能瞞得住?”沐雲緊蹙額心,神情黯淡道。
“兩個月……隻要你在接下來兩個月裏充當我的眼睛,時刻伴在我左右.……我能向你保證,兩個月後,我一定可以熟悉眼盲之後的生活,靠自己辨別方向。屆時,我隻需以帷帽覆身,行動緩慢一些,盡量避免撞物和摔跤,便可瞞住身邊所有人。”江呈佳抓住她的胳膊,抱在懷中,誠懇認真的說道。
沐雲麵色沉重,心生遲疑道:“兩個月?你真的有信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做到徹底擺脫多年來雙眼視物的習慣麽?”
江呈佳斬釘截鐵的說道:“我相信我可以。從前比這更艱難的時刻我都熬過來了.……這次也一定能扛過去。”
她表情鄭重,已下定了決心。沐雲望之凝之,無奈又心疼,張口欲勸,唇間微微啟合,磨蹭半晌,終究未能將話說出來。因為她很清楚,但凡江呈佳做出的決定,哪怕苛刻自己,將自己逼入絕境,也一定要做到。
她就像當年追日的誇父,永遠懷抱希望,相信自己能夠達成所願。
少頃,沐雲沉重的點了點頭道:“好,我答應你。我陪著你一起麵對。”
聽著她的承諾,江呈佳麵色漸喜,逐漸褪去了悲傷,仿佛重新找到了方向:“阿依,謝謝你。”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沐雲摟過她的肩,溫柔細語道。這世間,無論什麽磨難,隻要身側有著疼惜、陪伴自己的人,似乎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她們,共同麵對過山川大澤之災難,是最親密的戰友,最了解對方的密友。哪怕滄田劇變,物是人非,她們之間的情誼,似乎從始至終都未曾變過。
姐妹兩人感慨傷懷了一陣,終於慢慢收起了情緒。
“方才隻顧著你眼盲的事情……倒是忘記同你講了。皇城傳來了消息,陰利成以近日少府庫內貢物失竊的理由,向魏帝呈上了文書,請求廷尉府遣使調查。東宮的勸說有效,陰利成已決心相助太子,扳倒鄧氏一族。”
“貢物失竊?哪一國進獻的貢品?”江呈佳仔細問道。
沐雲摸著下巴,皺著眉頭思考良久,嘀嘀咕咕道:“貌似是……四年前占婆王為休戰而送來的一枚絕天下僅有的七寶琉璃珠。”
“七寶琉璃珠?”江呈佳驚訝出聲,隨即輕笑出聲,哼道:“這陰利成不愧是皇帝近臣,難怪在京城多年,卻無人去挑他的過錯。眼光與手段,真是毒辣狠絕。”
沐雲麵露不解:“怎麽?難道這七寶琉璃珠有什麽說法?竟引得你這樣誇讚陰利成?”
“如今,大魏與占婆的關係十分緊張。陰利成在這個時候提及七寶琉璃珠失竊之事……無疑會戳中魏帝的痛點,而此物多半已流入了鄧府私庫。鄧國忠與鄧情一定想不到,陰利成會在這個時節點上突然將此事翻出來。
七寶琉璃珠乃是天下獨有之物,可以說是占婆國國寶.……因進貢時日並不長,鄧氏一時之間也無法將它處理變換成金銀錢兩,因此,隻要廷尉府插手細查,不怕找不到蹤跡。
若能在鄧府私庫中尋到此物,再找到少府內官與鄧氏勾結、盜取專賣貢品的賬冊記錄,便是人贓俱獲,鄧氏再無借口辯駁。事關占婆,魏帝乍然聽聞鄧氏私自將七寶琉璃珠納入府庫之事,心中那點疑慮便會成真。”
江呈佳點明其中的要害,切中了此事最關鍵的幾點,令沐雲恍然大悟。
“竟是這樣?縱然,四年前,鄧氏挪取七寶琉璃珠時,並無與占婆國聯合的想法,但魏帝心中對弘農之事始終有著疑慮,一旦陰利成將這文書呈上,等同間接證實了鄧氏與占婆私下串謀之事。隻憑一項通敵叛國之罪,鄧氏再怎樣將髒水潑到江府.……也無甚大用了。”
江呈佳頷首道:“不錯。”
沐雲倒吸一口涼氣道:“鄧氏長年累月的從少府私庫中挪用財物填充私庫……這陰利成多少知曉一點,避而不發的原因,不僅僅是畏懼鄧氏的通天權勢,恐怕還因為鄧氏私下分了不少利成給他。他好歹收了些益處,也算是鄧氏的夥伴,卻沒想到.……如今翻臉無情到這樣的地步。”
“利益之交,能有什麽牢固的情誼?”江呈佳冷笑道:“陰氏一族,唯獨陰利成一人混跡在京都皇城之中,為保全族榮耀,他向來小心謹慎,處事左右逢源,圓滑至極,絕不會長期依靠一家世族來鞏固勢力,他在洛陽有著廣泛交際,眼見東宮相逼,他仔細分析鄧氏眼下的處境,當然曉得該如何取舍了。”
“這樣左右四顧的小人.……眼下暫且留他有用,待東宮得登大寶,便不可再留了。”沐雲厭惡道。
江呈佳卻搖搖頭,歎息道:“太子登位,此人不但不能除,反而要讓他繼續在洛陽任職。”
沐雲詫異道:“這是為何?”
“陰利成雖然老成多算,狡猾多端,但本性並不壞,隻是膽小謹慎罷了。真正作惡之事,這些年他一件也未曾沾染,雖對鄧氏挪用少府庫內財物的事情視而不見,卻也沒有出手相助,隻是從鄧氏那裏得了些利錢,對此事充耳不聞罷了,算不得卑劣之臣。”
江呈佳耐心的同她解釋道,“況且,水至清則無魚。陰氏一族乃是大魏的名門望族,世家領首之一,勢力雖不如鄧氏,卻也有長久悠遠的家族史,祖上還曾出過一名賢達的皇後,受眾士子愛戴追捧,有著深厚的治學根基。
陰氏自陰興起,便一直退居潁川,族中弟子入京為官的,並無很多,一直保持本分,堅守潁川,為王治民皆顯良善。陰興之弟,陰識,與其兄退居潁川後,經營商鋪田地,富可敵國,經濟實力堪比夜箜閣與水閣。
這樣的家族,輕易動不得。如今,既然陰利成已選擇了東宮,將來隻要能在任上嚴守本分,便也是一個可造之才。為君為帝之道,並非對小人趕盡殺絕,而是摸清他的脾性,知人善用。”
沐雲從小散漫自由慣了,最不喜這些束縛人心、權衡利弊的帝王之道,向來以喜惡好善為準,身邊任用之人也是自己看得過眼的,對用人之道的理解,淺顯而又粗暴。
但江呈佳不同,她自小長於窮桑,受窮桑女帝教導,對帝王之策十分了解,八歲時便駕歸南雲都,在雲耕的扶持下掌管都中大權,早已見慣了族中長老為權任用,貪利貪勢的行為。縱然她為之不恥,但也不能趕盡殺絕,隻能挑揀尚可規勸的人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