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回】三寸毒舌禦術佳
汪鶴曉得自己一旦將此事全都認下,天子必會為了平息民怨而處置他。
雖如今他投案自首是為了保住家人的性命。可,但凡是人,皆懼生死,哪怕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大難臨頭前,也難以保持冷靜。
此時,他腦中一片混亂,能夠覺察到的隻有日後再也見不到妻兒老小的淒涼,根本沒有心思考慮,怎樣才能搪塞江呈軼,讓其相信自己便是爆炸案的元凶。
他遲遲不開口,堂下一片寂靜。
鄧國忠吊著一顆心,一雙布滿細紋、青筋微微突出的手緊緊攥在附在膝蓋上的袍襟,額上冒出細微的冷汗。
此時,江呈軼繼而問道:“汪鶴!本官再問你最後一次!今日你於東府司說的是否都是實話?”
汪鶴蜷縮在堂下,耷拉著腦袋,耳邊嗡嗡叫著,仿佛聽不見他的話。
江呈軼故意咳了兩聲。
他看見堂下的男子雙手扣在一起,手指間泛出白色,一雙眸子不斷的轉著,在抉擇著什麽。
片刻後,沉默良久的汪鶴突然說道:“小人今日在東府司所交代的全部都是實話,沒有半分摻假……施安也的確是我下毒害死的……小人買通江湖消息,因人引薦,才去了城外。所謂的暗莊鋪子,小人並沒有踏足。
小人拿到毒藥的地點,是北郊三裏之內,一處喚作六燁寺的破廟。
小人先托人給那暗莊鋪子的掌櫃遞了消息,便一個人在破廟裏等著,沒過一會兒,便有一個蒙麵的黑衣人將毒藥送到了破廟中。小人這才得藥……因此方才江主司所問,小人實在不知如何回答。小人沒有見過暗莊鋪子的掌櫃,也不知那鋪子究竟在何處……隻怕沒有辦法為江主司提供線索。”
這汪鶴倒是將前後因果述的毫無破綻。
江呈軼沉吟片刻道:“如此,你便算是認下了所有罪行。汪鶴!你不光毒殺了朝廷要犯,且引爆鄧府,借機嫁禍鄧元,又間接波及眾多無辜民眾。這滔天罪行,按大魏律法處置,必定以極刑判之。這些你可清楚?”
他再次強調了一遍,話語間提醒著汪鶴。
誰料堂下的男子斬釘截鐵道:“小人知曉,若投案自首,將會有什麽後果。但小人不悔。洛陽眾無辜百姓因小人一時怨憤而被牽連.……小人即便被處以酷刑,也不能償還逝去的人一分一毫。”
江呈軼曉得,汪鶴既然鐵了心要將此罪認下來。此刻再審下去,也沒有必要了。
但他卻並不打算就此放人。
景汀與常玉都聚精會神的聽著審訊,此刻提心吊膽的盯著江呈軼,生怕他頂不住了,令鄧國忠得逞,將鄧元從東府司帶回太尉府。
鄧國忠見汪鶴雖險些答不上來,但最後還是圓了因果,渾身緊繃的神經才終於鬆了下來。
他聽到自己想聽的答案,眼下徹底露出了本意,有些急切道:“江主司也聽見了……既然此人已承認爆炸一案乃他一人所為.……那麽,還請江主司,將吾孫釋放……令其同老夫歸家。年關將至。還望江主司體諒老夫一顆盼望家人團聚的心。”
江呈軼見他迫切至此,卻不緊不慢道:“太尉莫要著急.……若賢孫確實無罪,本官自會將上奏陛下,讓城防軍其釋放.……”
鄧國忠一聽他的話頭不對,便立刻道:“你這話什麽意思?難道此案元凶還不能證明吾孫之清白,不能令江主司上表奏報陛下?”
江呈軼毫不猶豫的回絕道:“正是如此。”
鄧國忠急紅了眼,拍案而起,怒道:“江呈軼!你莫要欺人太甚!陛下曾當眾承諾,若此案尋到元凶,便即刻釋放吾孫。你如此,難道是想要抗旨不遵?”
江呈軼麵不改色道:“太尉大人切莫心急,本官自然不敢抗旨不遵。隻是.……爆炸一案,本官同大統領,衛尉二人好歹查出了些證據.……這些可以證實汪鶴方才所述的作案過程,證明他的確與爆炸案有關。但……施安之死,本官暫且找不到任何證據證明確實是汪鶴所為。因此賢孫雖擺脫了爆炸一案的嫌疑,卻未曾擺脫毒殺朝廷要犯的嫌疑。出於對此事的考量……請太尉大人恕本官不能從命,釋放賢孫。”
此話有理有據,將鄧國忠堵得啞口無言。
天子,自然是要看實實在在的證據。爆炸一案的嫌疑可以洗清,天子隻需有一人被推出來平息民怒便可。至於施安被毒殺一案,天子可以命江呈軼慢慢查,無需著急。
鄧國忠也曉得這些。
他有些無力的坐下,神色差極了。
景汀與常玉相護對望,紛紛對江呈軼生出了敬佩之情。
如今之情勢,若喚作他們中任何一人來審,或許便已經被汪鶴所說之詞,擾了思路,認為元凶自首,案子便沒有繼續查下去的必要了。而若加上鄧國忠在一旁急切催促,他們很快便會妥協,釋放被看押的鄧元。
江呈軼笑眯眯地衝著鄧國忠道:“太尉大人.……您今日既然是來聽審的,不如同本官一道.……同審賢孫如何?”
鄧國忠瞪著銅鈴般大的眼,眸中怒火熊熊,仿佛要將眼前這個青年生吞活剝,牙齒咬得嘎吱嘎吱響。
他朝跪在最右側被城防軍壓製著,無法抬起頭的鄧元,氣得七竅生煙,憋著一股陰森森的氣許久才道:“老夫隻怕壽命不長.……無法同江大人同審,這便回去了。”
江呈軼也毫不客氣道:“即是如此.……還請太尉大人一路走好,天色暗沉,當心磕到台階。若是摔了一跤,那邊連明日的早朝也不能去了。”
鄧國忠還從未這麽受過氣,聽他看似客客氣氣卻處處紮滿了尖刺的話語,他氣得吹飛胡子,差一點跳著腳走出東府司。
景汀與常玉見鄧國忠高視闊步的來,怒發衝冠的回。便雙雙替江呈軼擔憂起來:“江大人如今一舉.……算是徹底得罪了太尉,如此一來,日後您在朝堂之上……”
江呈軼道:“我本任職東府司,吃的便是得罪人的俸祿.……無需在意這些。更何況,即便我如今不得罪太尉大人,他也未必不再朝堂之上針對於我。”
他說得確是實話。
即便江呈軼奉水閣閣主之命,歸順魏帝。在眾臣眼中,也隻是個寒門子弟,且出身江湖,卑賤下等,不可與士族相提並論。鄧氏、付氏雖都是魏帝一黨的核心權勢,卻不約而同的鄙棄江呈軼。哪怕他於大魏文壇小有名氣,又廣布門生,一旦入了朝堂,令寒門侵犯了士族之權益,便也隻是個“貪慕虛榮”的偽君子罷了。
景汀與常玉亦明了此事。
如今的大魏國朝,乃士族皇親當道。寒門與庶民無力爭上遊的資格,即便入了仕途,也隻能被士族子弟打壓,不得翻身。
倘若江呈軼背後沒有水閣這樣擁有強大的財力、物力、人力,幾乎壟斷大魏大半邊商路的江湖幫派。魏帝根本不會冒險把江呈軼推上世代由士族子弟承位的東府司主司之位。
江呈軼處理了東府司的這一場鬧劇後,便與景汀、常玉拜別,帶著薛青歸了江府。
一路上,他總覺得鄧國忠今日一舉,似乎在隱瞞著什麽。
於是囑咐薛青道:“明日,命千機處調出揚州送往京城的各類貨船來源的在案記錄。尤其命人仔細搜尋從揚州刺史府蘇刃處轉存,並送出的貨物。”
薛青麵色一怔道:“公子調查這些是為何?”
江呈軼道:“鄧元府中消失的那八個木箱,總讓我有些在意。鄧國忠或許正是因為常玉、景汀二人查到了這裏,才著急將汪鶴推出來頂罪。既是如此,我們自然要查清楚他到底在遮掩什麽。”
薛青點點頭應了一聲,想到汪鶴便又憂心道:“隻是.……公子,那汪鶴該如何是好?他既然是被太傅推出來頂罪之人,豈不無辜?”
江呈軼卻不為動容道:“那汪鶴手上也有人命案子,且不在少數,此刻雖被鄧國忠推出來,卻也並不值得同情。若他當真因此事被陛下處置,也算是天道輪回,因果報應。”
薛青聽罷,不再多問。
第二日,江呈軼早朝歸府,薛青便匆匆前往了房四叔處取千機處調閱的案卷。
東院中,江呈軼正挖著灶房外埋著的酒壇子,打算偷偷小酌一杯,卻讓沐雲捉個正著,被她追著跑了大半個府宅,躲避暴打。
最後,他提著包袱,盤腿坐在緊閉大門的江府前,一臉鬱悶的盯著太學府外來來往往的人群。
薛青匆匆抱著卷宗駕車奔回江府時,卻見江呈軼可憐巴巴的抱著一個小包袱,撐著頭沮喪的坐在門前,便立即迎上去問道:“公子這是怎得了?怎得在府外?這天寒地凍的?您……”
江呈軼頗有些幽怨的瞪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將我藏酒的地方告訴了夫人?她怎麽……這麽湊巧便尋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