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虹(五)
南方的夜似乎總會比北方清澈一些,倒不是說星鬥如沙,多也不多的問題,而是站在窗前能令人換個角度思考,畢竟北方是外冷內暖,南方是外冷內也冷。
大抵夜風是酷愛撩動阿斯特麗德的鬢發,落下了淡淡輝光、在昏暗房間中顯得迷蒙起來的發絲襯映著阿斯特麗德湖綠瞳子,很容易聯想起休憩時的山貓,一隻毛緞順滑、稍不留神就會忘掉爪牙鋒利的優雅造物。在積雪山崖邊,她們鍾情於蹲伏於上,夤夜蟄伏,或許是連獵物來了也因為不屑而懶得輕動。
殷紅的液體緩緩滲入她的唇瓣中,不知是什麽帶起了輝光,阿斯特麗德微微仰著頭,凝視著天際,灰與藍的幕布蓋住了塵土,才會有卑劣。
2043年,12月25日。
圓鬆木“劈劈啪啪”地燒著,聖誕紅與冬日溫暖一道鋪滿了擺著交錯閃爍的聖誕樹和織毯的大廳,堆在壁爐邊的禮物盒子是孩子們眼睛發亮所在,哪怕是“jinge bell”和布丁蛋糕也奪不走一絲目光,酒精促進了長輩們暢談的欲望,而不甚茂密的胡須也好像是在等待聖誕老人到來而留下的情麵,淋落其上的鮮紅液體也在催促著最後的嘀嗒嘀嗒。
趁著大人們忙著觥籌交錯,凱斯鬼鬼祟祟地溜到了禮物堆中,掉進米倉的老鼠般左右開弓攬過滿當當的禮盒,竄到難得的陰暗角落開始數著,嗅到了風聲的孩子們“哐哐哐”地奔了過去,當然是要提前分享自己的那份。
“嘿,李,這是你的。”凱斯儼然是孩子王,一個個揀出大小包裝各異的彩紋禮盒,遞給湊過來的孩子們,然後囑咐他們別急著拆,要不被發現了拎出來可是輸了紫皮糖的。
孩子們七手八腳地把禮盒扒拉一空又四散開來,有個馬尾辮小女孩低聲指道:“呀,這是阿蒂的呢,我好想和她換個禮物。”
“嘿,你也知道是阿蒂的禮物?”另一個黑發男孩摁住了那個紅藍封皮禮盒上的蝴蝶結,提醒著馬尾辮女孩道:“她要是查到是你做的,一定會跑到你家裏狠狠揍你一頓的!她才不管你呢!”
凱斯一心思撲在自己的禮盒上,這個要張開雙臂才能抱住的禮盒牢牢攫住了他,自然是沒聽見一旁孩子們的交談,不過他聽到也多半聳聳肩,那是姐姐的東西,不是他的,反正他正愁找不到機會好好看姐姐氣急敗壞的模樣,這可是難得的盛景。
在正式宣布前拆開禮物絕對會走黴運,凱斯對此堅信不疑,但是要一個八歲小男孩止住對聖誕禮物的渴望是不可能的,他隻得絞盡腦汁地猜這個大盒子裏裝了什麽這麽沉,是折疊單車?不,那是上一年的禮物,會是軍艦模型?切,估計是那個金發傻妞喜歡的玩意,他已經是個純正的蒙大拿州男子漢了!和父親說的一樣!所以應該是具馬鞍才對!
卡爾·約瑟夫剛與賓客們碰杯完,坐下與妻子淺淺酌了一口便看見小兒子吭哧吭哧地跑來,小兒子凱斯爬上沙發,嘟嘴道:“我的禮物裏有什麽?!”
“嗯,這要過一會兒你自己拆開去發現才行,這是你的許的願,爸爸怎麽會知道呢?”父親的騙人伎倆自古流傳了幾百年,但總能讓孩子們暈暈乎乎。
“我想早點開始!”
“哦,親愛的,你姐姐還沒有來,我們要等阿蒂一起來拆。”伊芙琳·約瑟芬愛憐地撫了撫小兒子的腦袋,安慰道。
凱斯顯然不樂意了,跳起來踩著沙發道:“為什麽我們非要帶她才能開始!”
卡爾·約瑟夫放下了酒杯,瞥了一眼要鬧騰起來的凱斯,輕輕說道:“因為不可以,兒子。”
看著凱斯悶悶不樂地跑遠,鑽進人群中去尋小夥伴們,卡爾看了看時鍾,皺了皺眉。
“她是世上唯一一個聖誕節還會遲到的小孩。”伊芙琳歎了口氣,輕輕吻了吻丈夫,站起身說道:“我去看看阿蒂。”
……
鮑豪斯·威利耷拉下的劉海沒能掩蓋住他那雙憂鬱的眸子,很難想象當代最負盛名的搖滾歌手會有這麽一副傷感文藝青年模樣,大概正是這樣才俘虜了無數情竇初開妹子的心,每逢演唱會都得抬出去好幾個激動過度暈闕的粉絲。
超級偶像招牌似的憂鬱氣場把這間屋子的小主人也給感染了,不然為什麽會有家庭圓滿的少女會在聖誕節抽抽搭搭?這在少男少女圈子裏可是天大新聞!天不怕地不怕的阿斯特麗德居然也有掉淚珠子的時候?
“阿蒂?!”這時候的少女最不願意但也最願意聽見的聲音莫過於母親,阿斯特麗德把浴巾裹得更緊了,手臂縮在胸前,試圖把自己塞進瓷磚縫隙裏似的,良久才喊了一聲:“我在浴室裏……”
任何母親在撫育了一個長到青春期的女兒以及一個精力充沛的七歲小兒子後,都能輕鬆分辨出自家孩子們最細微的語調變化,伊芙琳敏銳地聽出了一向叛逆的女兒此刻無助畏懼的心情,輕手輕腳地找到門框上的鑰匙,打開反鎖著的房門,然後聽到了抽泣聲。
“媽媽,把門關上!”
母親關上門,風靡萬千的小帥哥對她就毫無殺傷力,母親走進女兒許久都不肯放她進來的臥室,當然,在阿斯特麗德上學後那就是另一碼事,母親忽略掉床邊排成一排的空百威啤酒罐,到處揉成團的廢素描紙。她看見了浴室門邊溢出來的金發。
母親走進浴室,低下頭看著昨天還與堂兄弟們打架而今日突然消失無蹤的大女人,低下頭的一瞬間,她不僅看見了阿斯特麗德布滿幹涸淚痕的圓臉蛋,也同時看見了浴缸邊幹涸血跡的睡衣褲。
“對不起……”在阿斯特麗德十三年的人生裏,除去今天,她都認為自己才是無可匹敵,在整個約瑟夫家族,她是驕傲的長女,在學校,她是老師又愛又恨的學生,既能在每個課程拿到“A”,但也絕不省心要和男生們一較長短,尤其是應該專屬於男生的拳頭。
她次次都贏。
但這次,她猛然發現,她贏不了自己。
阿斯特麗德挪動著腳,想把自己擠過去,側過臉,埋在膝蓋裏,“嗚嗚”地與迷失在森林中的小鹿沒什麽兩樣,都是在家鄉中迷失。
“阿蒂,你不用道歉。”母親蹲在女兒前,緩緩地撫著她的頭發,捧起她的臉龐,直視著阿斯特麗德的眼睛。她就是我啊。母親想到。
“親愛的,你很好,一如既往。”母親起身打開了浴缸水龍頭,嘩嘩流水傾瀉直下,氤氳熱氣漸次驅散了陰沉沉。“洗個熱水澡,這對痛經有好處。”
水才沒到浴缸一小半,敲門聲再次響起:“伊芙琳?”
是父親!阿斯特麗德把抽泣咽下去,飛速地扭頭想探過去看看門外,但又求助地看向母親。
“別進來。”母親快步抵住了房門,露出半邊身子擋住了父親疑惑的目光。“給我們幾分鍾時間,先讓男孩們拆禮物吧。”
父親往裏瞟了瞟,所見的隻是妻子溫柔笑靨,在父親眼裏,孩子們隻有闖禍了要收拾爛攤子時才會躲著不見。“阿蒂沒事吧?”
“她很好,不用擔心。”父親若有所悟微張開嘴巴,點點頭退了出去。
“啪嗒~”房門關上。
熱水趕走了圍繞著阿斯特麗德一天的疲憊、害怕,水麵打起的泡泡泛起的馨香把些許自信又帶回了身體裏,這麽久以來,阿斯特麗德第一次覺得坐在旁邊的母親這麽和藹可親,而非是老師辦公室裏鐵青著臉的中年婦女。
“你知道我媽媽是怎麽和說的嗎?”伊芙琳看著已經長大了的女兒。女孩們總是會比男孩們懂事地更快,但原因究竟是什麽,誰也說不清。“你不會喜歡的。”伊芙琳又補充道。
“現在一切都變了,你以前和那些男孩子們摔跤賽跑打架,以後不行了。”
阿斯特麗德眨著眼,緊緊咬著嘴唇。
“他們看你的眼光也會變了,眼中的你不一樣了,他們就好像在輕視你,就好像你比昨天更弱了。”
伊芙琳傾下身去,說道:“但你沒有。”
“你比他們所有人都強,因為如果是男人負責生孩子,人類連兩代都維持不下去。”說到這兒,母女兩人都笑了起來。
伊芙琳抽了抽鼻子,繼續教育著女兒:“但是你受到的輕視足夠久,就也開始相信了。”
“所以我必須對你很嚴格,親愛的,讓你變成大多數男人難以企及的樣子,為此我要提前向你道歉,因為你不會喜歡的,阿蒂。”
擰緊了水龍頭,浴缸沒有了溫水接續,自然而然在變涼。
“哈~我就是這樣,但現在回想一下,我知道我母親做得對。”
“這是她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
“現在,我必須把它傳授給你。”
阿斯特麗德看著水霧後的母親,漸漸地不覺得水溫適宜,於是她慢慢地把自己沉下去,直到泡沫要淹過了鼻孔,她瞟著白茫茫的水麵,一時間竟然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處某個海岸還是她住了數年的家。
等到阿斯特麗德下樓加入到聖誕派對裏,禮物早就拆到一個不剩,除了她自己那個精致的薄薄的禮盒。但是她毫無興趣去打開,隻是隨手遞給了身旁最近的某個堂妹表妹。是啊,我是那個該死的最年長的孩子。她想到。然後她如約聽到了驚喜歡叫聲。
“來看看我的禮物!”那個討人厭的小鬼不識趣地跳到了麵前,示威似地把那把老古董湯姆遜衝鋒槍對著她。一把一百年前的堵死槍匣的衝鋒槍,真是父親給兒子的絕佳禮物。
“對準我,打我啊。”阿斯特麗德兩手展開,扣著沙發邊緣,平靜說道。
那個小畜生開始迷惑了,大概率是父親沒教過他怎麽應付一個俘虜,凱斯泄了氣,挨到姐姐身邊,討好似地問道:“你的是什麽?”
“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