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白玫瑰
與寒夜苦鬥一宿,窗欄鐵柱終於迎來了難得的喘氣時機,拂曉黎明之刻,再無霜重露深。距離暴烈熾陽猙獰麵目尚有淺淺半晌功夫,為了延緩開裂提高壽命,鐵柱努力剝開一層薄冰,即便此時將將八九月而已。
但對於任何一個艱難求存的生物而言,春天不意味著生命萌發,冬季也不代表鮮豔逝去,需知,這世上太多太多的伊甸園與地獄火。
與鋼鐵城百分之四十的人一樣,在第一抹曙光降臨後,韋蘭被迫睜開了雙眼。之所以是百分四十,因為另外百分四十此時下了夜班步履蹣跚地歸家,韋蘭則要去接班,勞作十二小時。日出而作日暮而息,東西方的哲學家們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推崇這類簡單樸素的田園式生活,仿佛這該是人民的最好歸宿。韋蘭沒有念過書,學堂這個名詞遙遠得勝過一瓶抗輻寧,他要去掙肉幹與飲水,繼續保有他的居民證、住所,至於尊嚴?活下去就是尊嚴。
韋蘭攪拌著昨晚下班時燉煮的肉幹湯,舀出煮了一夜仍舊渾然一體的大塊肉幹,不過好歹能用匕首割成小條嚼碎飽腹。鋼鐵城內唯獨不缺動輒數十年高齡的風幹肉。早餐往往要花費鋼鐵城居民不少時間,為了避免遲到扣工資,韋蘭叼著肉幹換上臭烘烘的汗衫,在開門前,韋蘭攥緊袖刺,手搭涼棚,警惕地打開一絲縫,確認沒有危險後才攀好梯子,在落地之前,韋蘭必須反向跳躍到隔壁疊樓的升降柱。因為某個混蛋趁著巡邏隊空隙期偷拽了公共消防梯,雖然第二天賊就被舉報了出來,並且拉去建造城牆。但以管理會的效率,等新梯子來了,估計妹妹的病都不治而愈了。
妹妹的病。每次身體的每一粒細胞每一片肌肉在哀求韋蘭稍作休息,給它們放一天假,好緩解越發嚴重的脊髓痛。韋蘭說服不了自己時,妹妹的臉頰便會隨病症蔓延而驟然塌陷,她那雙湖藍純淨的眸子凹在眼窩,直到漆黑。
鋼鐵法典禁止將居民權授予給生產能力低於消耗能力的流民。具體化則是人的健康水平。輻射病晚期、患有傳染病、缺乏對症藥物的疾病皆屬於禁止序列。妹妹十八歲了,按理,她擁有勞動與全部的生育能力。但為了生存,從七歲起,韋蘭給大人們力所能及地搬運物資、種植莊稼,而妹妹隻能去一個地方。在患有傳染病後,在所有人眼裏,她失去了所有價值。
除了韋蘭。
韋蘭與妹妹一同出生於大湖工業區,裁決日遭受核爆最密集的地區之一,成年人或許承受得住每年兩三千的輻射劑量單位,新生兒隻能由父母祈禱天底下任何慈悲神靈降臨奇跡。韋蘭始終認為是妹妹代替他阻擋了噩運,從子宮到現實。
妹妹進不了城,為了應對日漸臃腫的城外未通過審核的流民群,鋼鐵城管理委員會默許十三市鎮建立了流民安置所,一月繳納二十元錢即可享有基本的人身安全—不被獵奴。韋蘭別無選擇,把妹妹安置其中。他這條命還扛著妹妹的命,他一天不工作,妹妹進城時間就要延後一日。
交班人海把韋蘭擠成了薄餅,這也是他的機會,韋蘭希冀身周有幾個粗心鬼口袋縫得不是那麽嚴實,好讓他掏幾個銅子,在如此的出行高峰期,巡邏隊隻會在高塔警戒,防止一些神智失常的瘋子搞搞自殺襲擊,自從管理會實行的新的連坐製度後,預防性處決果真消滅了全部的變態。折騰到工廠區,韋蘭一無所獲,畢竟人們熱衷於將錢找個隻有自己曉得的地方而非攜帶現金,怎麽?嫌棄賊的技術了?至於鋼鐵銀行?別想了,沒有一萬元的財產證明,誰有資格踏進莊嚴恢弘的黑色殿堂?
韋蘭熟悉地停住腳步,前方亮起了通行紅燈,城際鐵路轟隆駛過一列列載滿礦石、燃料、原材料的機車,大多數駛向工廠區深處的煉鋼廠與軍工廠,韋蘭渴望那天他也能到那兒去做產業工人,據說一日工資達到了一百元。輕鬆安逸,若非顧忌自己死了沒人照顧妹妹,韋蘭真的想去核廢料處置廠幹上個把月,掙到一筆錢痛痛快快地瀟灑一月,喝穀子釀出的酒,吃穀子烤出的白麵包,啃新鮮的肉骨頭,再有尊嚴地用子彈結束一生。
幻想結束,韋蘭走到昨天去過的紡織廠,十八?工資又掉了一元,韋蘭決定碰碰運氣,石料鑿刻廠需要扛把子力氣,韋蘭自忖太久沒吃飽飯應付不了,忍痛越過這家開二十三一日的廠子,但他要迅速找出適合的工廠,否則在八點後幹活,一定會被扣一小時工資。最終,韋蘭選擇日十九的子彈複裝廠。
領過工牌,係緊在手腕。韋蘭站定在流水線,隨著“嗡”的一聲響,機器吞口噴出金屬湍流,澄黃的子彈殼鋪滿了滾動條,韋蘭擦亮了眼睛,在接下來的十二個小時內,他必須在這裏連軸幹到下班,在大同小異的子彈殼中揀拾出形狀差別太大的彈殼。每逢監工繞到末尾,韋蘭才有時間飛快地蹲坐,再飛快地起身,誰要是敢胡亂丟出完整彈殼,輕則挨鞭子罰工資,重則記錄檔案。超過五次的怠工行為將被驅逐。
工作了一上午,韋蘭的肚皮開始抗議,工人們得到了半小時的休息時間,韋蘭在一分鍾內吃光了重又堅硬的肉幹,他一天隻喝兩次水,所以他逼迫自己吞咽進喉嚨,立馬就地躺好,幾秒鍾後,鼾聲震天。
晚八點,太陽尚未徹底落山,本該是下班時間,但九點鍾才有接班工人,質疑監工決定的智障被工廠警衛扔出了大門,隨之一日工資泡湯。電燈亮起,哨音吹響,韋蘭雙腿酸軟,強撐著排隊領取工錢。
“843號!”監工喊道,韋蘭忙不迭高聲應到,監工劃拉給韋蘭十九枚銅綠鏽斑的硬幣,韋蘭乖乖交給了工人頭目一枚硬幣,拒絕支付者,回家的路途可是異常的漫長。
稀疏路燈彼此之間存有動輒數米的昏暗,韋蘭索性把藏在褲管裏的鐵棍攥在手心,向暗地裏的人宣示著誓死保衛財產的決心。實際上韋蘭心底盼望著有幾個自不量力的蟊賊過來搶劫,那他就有正常理由奪取賊的全部攜帶身家,哪怕支付給巡邏隊75%的稅也是值得的。可惜賊才不會對韋蘭這種一看油水少肉又少的苦巴巴工人感興趣。
歸家路途,韋蘭總喜歡特意多繞一段路去醫療站,“今日抗輻寧藥價,512元。”醫療站大概是市場區最門可羅雀的鋪子,但它最幹淨最整潔,還有最漂亮的護士。韋蘭默默數著自己攢的硬幣,到明後天,他就有錢買半瓶抗輻寧。
“我吃兩片,妹妹吃八片。”想到這裏,韋蘭心情略略雀躍了一些,隨即跌落穀底。年末的居民審核體檢,妹妹想要通過必須要花大價錢請醫生拔除妹妹的傳染病,聽工人碎嘴說,至少要十瓶抗輻寧才請得動城外的醫生。
五千元。韋蘭強自鼓勁,他都成功活到成年了,光憑這點他就打敗了無數個小時候欺負過他的惡霸,他還要帶上妹妹在E區買棟房子,考進行會,娶個膚白貌美的城裏媳婦,給妹妹找個真心疼她愛她的丈夫。
“我吃一片,妹妹吃九片。”韋蘭說道,這句話賦予了他動力,使得他成功躍上了消防梯,打開了房門。
分配住房初期隻允許保有一盞電燈與一個帶電流檢測功能的插座,韋蘭竭盡所能地攢錢,自然不會奢侈到去交額外的電費。他顫抖著手開啟了電燈。
一片狼藉。
一柄一萬磅的鐵錘驟然砸扁了韋蘭的心髒,他楞了一秒,發瘋般掀開了床鋪,他鑿開褥子放進去的存錢罐不見了!裏頭裝著兩百元錢!買藥的錢!妹妹吃藥的錢!吃飯的錢!
“哈哈……”韋蘭反而咧開嘴輕輕笑了笑,頹然陷進床鋪裏,枕頭死死壓在臉龐,傳來一聲聲被捕獸架困住的野獸般嘶吼,良久,他通紅著眼,頭顱埋進了雙膝間,拚命地掐著大腿肉。
報警?鋼鐵城每天失竊數以萬計,管理會壓根不管,報仇?找誰啊!妹妹天空湖般的眸子凹進臉龐,腐爛成一具荒野常見的屍體,少肉、幹癟,但饑不擇食的禿鷲會樂意至極地啃食一空。
突然間,一道雷霆劈在韋蘭的腦海中,他衝到桌前翻著日曆,今天是八月三十一日,月末!在八月一日那天有個紅發女人莫名其妙送了他二十元,讓他在一個月後去M區的格萊瑟姆酒館尋酒保。
“白玫瑰。”韋蘭回憶道,他清楚這些把戲,或許是純粹的賭注,更可能是摘取器官?殘酷派對?殺戮宴會?廢土的娛樂創造力比裁決日前旺盛得多。選擇?別無選擇?但那個女人承諾會有兩百元,剛好能抵扣掉韋蘭被偷走的錢。他看過地圖,走高塔滑索,半小時內就能到M區,手腳麻利說不定可以繼續趕上明天工作。
在念頭出現的刹那,韋蘭便起身推開房門,漠然關門,走向夜幕。
選擇,在廢土詞典裏,歸屬於昂貴一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