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樹梢月彎,夜色似濃郁得化不開。

  楊德躊躇了下,才上前小聲說:「夜深,皇上該休息了」

  一縷燭火被籠在燈罩中,封煜撂下手中的筆,疲乏地揉了揉眉,他靠在位置上,閉目養神許久,帳內靜得楊德以為他不會說話時,忽地聽見他說:

  「楊德——」

  楊德忙應聲,可封煜就是抿起唇,不再開口,臉色沉淡,似在想些什麼。

  頓了下,楊德不知他是何意,只好自己低下頭,低聲詢問:

  「皇上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自從江南行后,皇上這般廢寢忘食處理政務的情形,楊德只見過一次,便是那次皇上撞見鈺修儀和韓大人在江府。

  如今是第二次。

  封煜斂眸,他修長的手指彎曲敲點在桌面上,他似隨意地問:

  「若是女子對其夫君納妾,絲毫不在意,你覺得這是為何?」

  夫君?納妾?

  楊德驚得不敢抬頭,皇上不會無故問起這話,而能讓皇上問出這話的,現在也只有一人。

  可這話叫楊德如何回答?

  不在意你納妾,是因為她也不在乎你。

  這話,他連在心底過一遍,都覺心驚膽跳,哪敢說出口?

  若是楊德說,皇上未免過於……矯情。

  若論平常人家身份,鈺修儀也不過就是妾,頂多是得寵的貴妾,這般身份上,說句不好聽的,她有甚資格插手皇上是否納妾一事?

  雖說皇上不是納妾,而是晉陞旁人位份。

  鈺修儀的做法本就是沒錯的,若是放尋常人家,還要被誇一句守本分。

  可誰叫這位是皇上?他覺得不舒服了,那必然就是旁人的錯了。

  他久沒回話,封煜擰起眉,沉聲:「嗯?」

  楊德與鈺修儀往日無仇,近日無怨的,自然不會說她不好的話,念著之前那次他擅作主張收了沈貴嬪的食盒,而鈺修儀對他輕拿輕放的恩典,他猶豫了下,才低聲說:

  「皇上是在說鈺修儀?」

  封煜頓時沉眸看向他,似有些惱怒,楊德澀縮了下脖子,才抖著膽子說:

  「依奴才看,倒並非是鈺修儀不在意,也許是怕惹了皇上厭煩,才故作這般姿態。」

  帳內靜了靜,封煜臉色恢復平靜,許久,他輕嗤:

  「她也怕惹朕厭煩?」

  楊德訕笑,心底卻嘀咕,果然世人總是會去相信自己想聽的話。

  但他臉上笑盈盈地:「不然修儀主子何必大費周章地折騰陳大人?可不就是在發泄不滿。」

  封煜收回敲在案桌上的手,對楊德的話信了幾分。

  許是他想岔了,的確如楊德所說,若非不高興了,怎會故意折騰。

  他輕搖頭,有些無奈:「她倒是越發沒規矩了。」都敢折騰朝廷命官了。

  楊德低頭,說著昧良心的話:「鈺修儀就是好奇心重了些,也多虧有皇上寵著,才能叫鈺修儀這般舒心。」

  沒規矩,還不是他慣出來的。

  鈺修儀折騰陳大人時,也沒見他出來攔。

  不過這話他不敢說,他身為奴才,除了主子身體安康外,最主要的就是討主子歡喜,自然是主子愛聽什麼,他就說什麼。

  封煜斜了他一眼,冷哼:「你今日怎這般向著她說話?」

  楊德忙叫屈:「皇上這可就冤枉奴才了,奴才的話句句真心屬實!」

  封煜懶得與他計較,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最終還是起了身。

  「去看看鈺修儀。」

  封煜每日還需處理政務,偶爾要見朝臣,是以後妃的帳篷住處離他的帳篷還是有些距離的。

  圍場靠著湖泊而建,不算大的湖泊,有一支流凸出來,封煜要去阿妤帳篷的話,必要經過這處湖泊。

  這裡最不缺的就是樹,樹影婆娑,封煜抬眼看去,除了火把照耀處,皆是黑暗籠罩。

  忽地,封煜腳步頓了下,他似隱約聽見些許簫聲,頗為輕靈。

  越走近,他就看見在樹影湖泊邊輕盈舞動的女子,她手中持著玉簫,皎月熒光下,似是九天之上的仙女般。

  封煜停了下來,他眯起眸子,倏地笑了聲。

  楊德隱約聽見,低頭縮了縮脖子。

  他雖不知曉那是何府上的女子,但能在此時以這般姿態出現在這裡,什麼目的,已經昭然。

  此時不過便看皇上可否看得上。

  但一般而言,佳人投懷送抱,哪會有人願意拒絕,總歸就是收了,放在後院罷了。

  可,楊德心底卻為那個女子點了蠟。

  皇上看似不重規矩,對鈺修儀偶爾的冒犯和沒規矩都一笑而過,甚至還頗有些樂在其中。

  但其實他甚是不喜亂規矩的人,因為若是有人樣學樣,對他來說,都是麻煩。

  鈺修儀,不過是他看上了。

  或者換句話說,他喜之,則能將人捧在手心,不喜之,便是說句話,他都嫌棄其聒噪。

  簫聲忽地急促,那女子拋出寬袖,如騰雲駕霧般翩翩躍起,又輕盈在封煜不遠處落下,旋轉衣擺成花,漸漸停下,最後盈盈彎身,無聲垂下修長的脖頸。

  似是無聲邀請,任君採擷,皎潔月色下,甚是撩人。

  楊德偷偷去看皇上神色,果然,就見皇上漠著臉,平靜地看著那女子。

  女子的驚鴻一舞,沒在他心底掀起一絲波瀾。

  鐵石心腸,莫過於此。

  半晌,封煜終是不耐地擰眉,他涼著聲問:「你是何人?」

  女子垂著頭,保持行禮的姿勢,動作甚美,也沒有絲毫不穩,剛剛那支舞似耗盡了她的力氣,她說話時不自覺就帶著絲顫音:

  「臣女周若清,拜見皇上。」

  這聲一出,即使楊德這沒根的人,也不得不承認,此情、此景、連帶眼前這女子,都堪稱絕色。

  封煜擰著的眉未松,周?

  又是周家女。

  他眉眼冷了冷,他給了淑妃死後的恩典,是看在小公主的份上,而不是叫周家藉此生出妄念。

  他原還未想起來,直到周若清說了她的姓,封煜才想起,剛剛那舞倒是頗有些眼熟。

  五年前,他初登基,萬壽節那日淑妃正是憑藉此舞,晉陞為四妃之一的淑妃。

  封煜手指輕撣下衣袖,冷聲朝楊德說:

  「查,看是哪個生了狗膽,敢肆意透露聖蹤。」

  楊德尚未應下,周若清就似慌亂地抬頭,一滴淚盈盈掛在眼角,她輕咬著唇,怎一個楚楚可憐能形容:

  「皇上且慢!」

  封煜不耐擰眉抬頭,視線落在她臉上那剎,臉色沉了下來,就連楊德都瞪圓了眸子。

  周若清和淑妃本就是同父異母的姐妹,自然有幾分相像,如今她不知做了甚,這般一眼看去,竟是能叫人差些將她錯認成淑妃。

  封煜捏著扳指,忽地瞭然周家的底氣。

  旁人皆不知他心底真實想法,自然是認定了他對淑妃寵愛無比,甚至死後都給了她堪比副后的殊榮,如今送來一個和淑妃九分像的女子,他自然會納之受用。

  封煜輕扯了扯嘴角,倒真是好算計。

  周若清還輕柔地說:「是臣女對皇上心生仰慕,才出此下策,皆是臣女過錯,還求皇上不要生氣。」

  話音甫落,封煜還不待說話,就聽見從林中傳來輕輕一聲笑。

  阿妤從林子中走出來,對著封煜彎眸輕笑:「妾身可打擾了皇上的好事?」

  她得了消息就趕了過來,原還在想如何和皇上坦白,就聽見一陣簫聲。

  雖是省了她還要再尋借口,但這般張揚大膽,倒是叫阿妤不知該氣還是該笑了。

  她忽然出現,不說封煜,周若清也直接變了臉色,那副柔柔可憐的模樣險些沒維持住。

  她緊掐手心,鈺修儀怎會在此?

  封煜對上她的視線,沒看見她眼底的笑,倒是在宮人的燈籠亮光間,看清了她微微泛紅的眸子。

  不知是氣的,還是難受的,或者是兩者都有。

  他下意識地擰眉,說:「胡說什麼。」

  阿妤臉上的笑頓時消去,默了片刻,她忽然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深深吸了口氣,問他:

  「皇上走這條路,可是要去妾身那兒?」

  她沒猜錯,封煜自然不會瞞著她,遂點頭。

  他剛點頭,就見阿妤倏地轉身,一巴掌扇在了周若清臉上,狠狠的一巴掌,在寂靜的夜裡,甚是清脆響亮。

  周若清猝不及防,順勢跌倒在地,臉頰火辣辣地疼,她捂著臉眸子蓄起淚珠。

  心底有怨恨一閃而過。

  阿妤冷著臉,死死地抿著唇,又轉回去拉住封煜的衣袖。

  封煜沒管倒地的周若清,見阿妤肩膀似輕顫,眸子微紅,頓時擰起眉,冷冷哼一聲:

  「打了個奴才而已,也值得哭?」

  一句奴才,叫周若清剎那間白了臉。

  阿妤紅著眼說:「誰為了她哭!」

  沒將周若清放在眼底,卻是盯著封煜,甚是難受:「如今她們攔人,都攔到妾身頭上了,您還不許妾身委屈一下?」

  封煜啞聲,他一時之間竟沒法找出她委屈的理由有甚不對。

  他還當她是打了人,心底害怕,原來那副模樣全是委屈和氣出來的。

  這處動靜,很快就吸引不少人,陸才人等人最先趕過來,驚訝地問:「這是怎麼了?」

  阿妤背著她們,還未見人,只聽了聲,就忙躲到封煜身後。

  封煜偏頭斂眸,就見她正拿著帕子擦拭眼角,心底好笑,她此時倒是顧及形象了?

  雖是這般想著,他卻是不動聲色地站直了身子。

  封煜會幫阿妤擋,可地上的周若清卻是無處可藏,直接露在眾人眼裡。

  這番情景,眾人一看,便知是發生了何事。

  陸才人等人臉色頓時難堪起來,三年選秀還沒到,這些女子真是連羞恥心都沒有了,竟敢明晃晃地勾引皇上!

  她們恩寵本就不多,自然不願後宮再進旁人。

  忽地有人驚呼:「這不是周府的五姑娘嗎?」

  一句話,戳穿了周若清的身份,她臉上紅紅的巴掌印,幾乎告知眾人她的目的沒得逞,數道譏諷的視線皆落實在她身上。

  周若清原被後宮的榮華富貴迷了眼,沒考慮其他。

  如今頂著眾人的視線,才恍然知曉,一旦踏上這條路,若是沒成功,那就是萬劫不復。

  她臉上剎那間褪盡了血色。

  人越來越多,周若清對上人群中嫡母厭惡的眼神,臉色頓時白得叫人都不忍心看,她知曉自己沒了後路,只能祈求般看向封煜:「皇上……」

  她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般,她已經照著嫡姐的模樣去扮了,怎麼會失敗呢?

  陳嬪和沈貴嬪最後才趕過來,見此情景,也微有驚訝,尤其沈貴嬪,臉色越發冷了些。

  倒是陳嬪,似是沒看清,剛站穩,就驚呼了聲:「淑妃娘娘?」

  雖說淑妃死後被晉為了皇貴妃,但是眾人還是更習慣稱其為淑妃。

  陳嬪這一聲出,封煜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四處也泛起嘀咕聲。

  頓了頓,陳嬪似是才看清,鬆了口氣:

  「原不是,這位是何人,怎穿著打扮和淑妃娘娘這般像?」

  陳嬪好奇地發問,尤其在「穿著打扮」上著重咬重了音。

  周若清身子似輕晃了下,淚珠子從臉頰滾落,她顫著尾音,柔弱不堪地解釋:

  「臣、臣女只是太過想念嫡姐,才會、作這副打扮……」

  「太想念淑妃,才會扮成淑妃娘娘的模樣。」

  這話是阿妤說的,輕輕諷刺,從封煜身後得體地站出來,眾人這才看見她,皆是驚訝萬分。

  她一說話,周若清就覺得剛被打的臉頰越發疼了些,她身子越發緊繃。

  阿妤沒管旁人,她拉著封煜衣袖的手沒松,她停頓了下,才直視周若清,似是覺得好笑,一字一句地說:

  「這番說辭,還真是——」

  「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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